宝钗正欲回答时,才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而那中年妇人只管坐在床头,向着卧床不起的一个少女说话。
宝钗就凝神仔细看那中年妇人的样子,单看背影只觉得甚像母亲薛姨妈,待转到她身前才发现,那妇人满面青煞,眼珠幽蓝,正张着血盆大口往床上那个少女啖去。
宝钗身上发冷,想叫又叫不出来,突然见床上那少女忽地坐起,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难道我薛宝钗就只有这副嫁妆拿得出手吗?我不信满京城里没有一个识货的。”
中年妇人被她这么一吓,又恢复了慈眉善目的模样,就仿佛那青煞的面孔幽蓝的眼珠子只是一场错觉。
宝钗忙抬头看那少女长相,只见那少女面黄肌瘦,眼窝深陷,活脱脱是一副染了重病的模样,项间戴着一把金锁,沉甸甸的压着她,仿佛不堪重负一般。
宝钗心中奇怪,暗想:难道你也叫薛宝钗?倒是一副好志气,只是病成这个模样,还嫁人作甚,自己开间铺子,和姐妹们说说笑笑,岂不美哉?
忽地场景变幻,那个面黄肌瘦的薛宝钗已经站起身来,正在和中年妇人说话。
中年妇人道:“老太太特捐资二十两银子,给你过生日,你还有什么发愁的?林妹妹尚没有这般呢。”
那个病弱版的薛宝钗就冷笑着说道:“妈难道猜不出老太太的心意。她拿这二十两银子出来,无非是想提醒咱们家,我已经十五岁了,到了及笄的年纪了,是该说亲嫁人的时候了。这是催着我嫁人赶咱们家走呢。咱们还是知趣点好,省得惹他们嫌弃。”
中年妇人迟疑着说:“嫁妆都送到他们家里了,如何赶咱们走?我回头跟你二姨母说道说道。”
中年妇人出去了半晌,回头说道:“你二姨母说,凡事有娘娘做主,咱们不必惊慌。你可知道贾家有个替身张道士,曾被先皇封作大幻仙人的,由他来做媒,想来老太太不想应承也得应承了。等到端阳节前,必有分晓。”
端午将至,宝钗心情烦躁,薛蟠却在兴头上,不知从哪里得来了四色礼,因颇有些灵异之处,就邀请宝玉来家中吃。宝钗毕竟按捺不住,跑到怡红院中向宝玉说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她眼睛却只往怡红院里摆设的古董打量,见件件皆是自己嫁妆中物,不免心灰意冷,悲从中来,勉强摇头笑着说:“我知道我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心中想的却是自己命小福薄,连嫁妆都被贾家偏走了。
五月初一。清虚观打醮。
宝钗本不欲去的,贾母装作一脸没事人似的,再三约了她去,又请了薛姨妈。
宝钗臊得不行,听那张道士笑眯眯说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生得模样也好。小道想着宝哥儿也该寻亲事了,来请老太太的示下。”
贾母却笑着说道:“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
无论是瘦弱版的薛宝钗还是在梦中游荡的薛宝钗,听到这话都是一惊,脸色就不大好。她们都很清楚贾母这话里头的意思:宝玉年纪尚小,又是哥儿,自是等得,宝钗却不能这般无休止的等下去,否则,岂不是成了傅秋芳?
“他们好狠的心肠!”左右无人时候,宝钗崩溃似的大哭,“贾家盖园子用来我们家的钱,现如今那古董还在怡红院的房子里摆着,二姨母只管说让我嫁给宝兄弟,这嫁妆就算是提前给了,娘娘不让我进宫去,可到头来,人老太太根本不允我进门?难道我薛宝钗就这么贱,哭着喊着求着非要带着大把银子嫁他不成?”
看戏之时,贾宝玉只往宝钗身前赔笑,搭讪着说:“怪不得他们都说姐姐堪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
宝钗心中一酸,暗道:哪里是什么杨妃,分明是苦命的上阳人啊!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若非你姐姐贾妃从中作梗,不叫我入宫,如今我又怎会落到这上下皆不着、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地步。也亏得你好意思调笑!
当下大怒道:“我倒是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于是趁机大闹一场,因黛玉乘势取笑,就连带她一起讽刺了一顿。
时下贾母、凤姐等人俱在一旁。以贾母之位高权重,也自知理亏,不好在此时发声,以凤姐之精明,也只得装傻揭过此节。
宝钗继续昏昏沉沉,如在梦境。突然又依稀来到贾母房中,见她正在向王夫人训话,王夫人低着头,一言不发。贾母道:“薛家的钱,我们用了他们多少,还给他们便是,不耽误宝丫头出嫁。倘若说因用了薛家的钱,就要娶他家的女儿,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再有一样,难道林丫头家的钱咱们不曾动用?若是依了我说,烦两家不如烦一家,更何况林丫头和宝玉从小就在一处长大,彼此性情也合得来。”
王夫人恭声道:“宫里娘娘下了懿旨,说大观园闲置着未免浪费,叫宝玉和宝丫头、林丫头一道进去住呢。”
贾母冷笑道:“这又有什么,正是娘娘的一番体恤之心,只管教他们搬了去住。宝玉是我自小看大了的孩子,必然不会出什么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