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地,他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苏州街头四五岁的流浪儿,抢了一家烧饼铺的几块冷饼,跑在冬意萧萧的街道上。脚脖子糊了血,是被铺子里的黑狗咬的,跑起来牵动着筋肉,轧轧得疼。身后的狗在追,烧饼铺的老板在吼,他一个五岁的小孩儿能跑多块,又能跑到哪里去。不过尽可能地跑快一点,多跑一点,之后哪怕被逮住,被人打、被狗咬,也能自我安慰,自己已经尽力了,下一次、等再过两年,自己长大一些,就会跑得更快一点,活得更容易一些……二十多年过去了,原以为再也不会重温那些体验,不图再一次,他一个人半瘸着脚,左支右绌地疾走在荒萧的路道上。只要反应稍慢,只要踏错一步,四面八方任意一颗流弹就能把他放倒,跟鞠秀山一样,跟那个躺在归义中段的士兵一般,无声无息地软下去,死的无声无息。轰杂的枪声中,柳五忽然一个觳觫,像是这么多年来首次感觉到,自己不过也是血肉之躯,会中弹受伤,会流血死亡。他受过伤,是刀伤;流过血,很快就止住了;却没中过枪,没有血流不止,更没有浑身发寒,忽抖不已。每走过一处,身后留下一只左脚的血印,由浅至深。就在他望见乡绅宅子那处臃肿的街垒时,一口气泄出,眼前悠悠一黑。于是,他也在靠近死亡了麽——
“五爷!”是小司机的声音。
柳随风拼力睁眼,终是没有倒在地上,眼前也终于不再是走晃的黄绿的日本兵。两边的房屋里,是自己的人在同日本兵对射——看着仍像牛马,却是自家的牛马,到底可亲的。
“五爷——”小司机奔出街垒来,指着那一处,“只得造成这样,不久前溜了三个兵,我拿枪射死一个,其余的才没被煽动逃跑……”
柳五只能用气说出一句,“干得不错……”再也顾不及脸面,搭上小司机的肩,“扶我一下……”
小司机才惊觉柳随风的异样,“五爷受伤了?……”一路扶着柳五进到街垒,就要召唤卫生兵。
却被柳随风止住,“把药箱给我,你去替我传令。我已将人往回召了,一会儿见着我们的人才给放进来。未免日本兵调换军服浑水摸鱼,我亲自把关,那些还在外面的人,我一一过目了才能进来。已经在里面的人,前后左右各派守卫,轮流警戒,大门处人数加倍,我定时查看亲守……”说完这些,虚气直喘。
小司机伶俐地点头,“五爷放心,我这就去安排!”跑去找来卫生兵,又到前头传令去了。
卫生兵看着柳五的脚,要把军靴脱掉查验伤情。掰着靴筒向后一扯,筒口朝下,血跟满溢的水一般泼出一片。柳五眼前一阵阵地发暗,手摸到地上的温血也没了反应。还是卫生兵道:“团座,子弹没法取出来,只能先试着止血。”
无力回应,柳五白着脸,对他挥了下手。支着脚,由卫生兵拿剪子剪开血布般的袜,粗砺地给他消毒包扎。酒精直接按上血口,强心剂一般的火烧得疼。柳五机械地仰头,对着火烧的疼也没了知觉,眼望着头上的天,分不出是黑还是蓝,只有手指紧紧捏着。紧捏了一下,就脱力地松开。
外头枪弹砰砰,有人走,有人叫,无孔不入的嚣声膨胀包裹,追迫着所有人的心神。柳随风望着卫生兵给自己上绷带,一圈圈洁白的缠绕,视野里就那处最洁白,白得不可思议。呆呆地对着那抹白,他怔了很久,脑里一下子涌上画面纷繁,一下子又都消失无踪。最后留下的是长久的白茫,既白且灰,颜色愈来愈深、愈来愈深,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
“团座,好了……”卫生兵把他的脚裹成粽子似的一团,一片白色中见不到红,便觉得自家的治疗成了效,不会遭责。
柳五漠然地看了一眼,“唔。”双臂一撑就要站起。伤脚轻踏,重心全落在右腿上,扶墙立着。待眼前的黑幕逐渐云散,向那卫生兵道:“去厨房拿点吃的给我。”卫生兵应着去了。
面向大门,他抓起墙根地上的水壶,灌了几口。水壶一丢,摸到怀里的客舍青青。口袋里取出仅余的几枚青芒弹,一一上膛。这时卫生兵回转来,端着个碗,“团座,这是前番厨房里煮的粥,已经有些糊了……”
只手接过,喝水似地往嘴里倒。的确是糊了,还夹杂着灰沙,挫在齿间砺砺咯咯,也就这么大口吞咽。吃什么是无所谓的,能果腹就行,要知道他小时候吃过比这碗糊了的粥不堪百倍的东西,脖子一梗就下去了。那个时候是无法计较的,如今也是无法计较,但凡能够计较,没人会甘愿吞下这些东西。眼下是又到了无法计较的时候,不计较吃喝,不计较伤病,不计较援兵何时会到,抑或是否会到。抄着□□往门口走,瘸拐着也要走,着力之处尽是撕痛,有无绷带都一样。而这也是无法计较的,将来更是最好不要去想。子弹打进胫骨,不会是完整的一颗,弹片会四散,芝麻粒大的碎屑嵌向各处,手术都未必取得干净。最好的情况是嵌在肌肉里,就这么一直留着,雨雪阴天会极受罪,挺一挺也就过去;最坏的情况则是整条腿就这么废掉,成了半瘸,从此拖着根废腿来去。挪来挪去,挪去挪来,多么令人欣慰的前景……
“五爷!”又是小司机的声音。那小子端枪掉头,把在街垒一处进口,“有的人面孔不熟悉,穿得却是我们的衣服,怎么认呢?”
柳随风脸上略略回转点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