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身上有照片,赶明儿你去问他要来看。——我的重点是,你可知道这位萧小少爷名叫什么?”
李沉舟看见赵师容眼里狡黠的光,微微起了好奇,“叫什么?”
赵师容笑了,一拍他的肩膀,“叫萧千帆!——沉舟侧畔千帆过的千帆!真真气煞人,本来我是准备养个儿子就叫千帆的……”
勤务兵提着马灯走在前头,走一段停下来回看李沉舟,稍等他一等,“李爷,这边结了冰,您绕着点儿走。”另一名勤务兵手上擎着德国产的大功率手电,肩上背着赵师容替李沉舟置办的那些衣物,落后一些,但还是走在李沉舟之前。他们发觉这个李爷步子迟疑而慢,身上套着那件时新又落拓的夹克,从一出发就心不在焉。两个勤务兵捂嘴打哈欠,努力地睁大眼睛,生怕一下脚踩滑了,或是一趔趄绊倒了。转过了东边的树林,夜空墨红高阔,分叉的湘江在远处隐隐地爆出碎冰相碰的叮咚。李沉舟抬眼而望,耳里有风声,心中有哨子的尖啸。赵师容几刻钟前的话如同云层深处的闷雷,隆隆地横滚不散,震开纷纭岁月的障幕,露出那一年故都青石子街巷的光影——天上家鸽飞过时羽上的一抹淡蓝,或是初夏墙后夹竹桃泠泠的滴露,黄包车夫拉着他去提拔书店,人群中闪过一个身着制服的犹如年轻的骏马一般的青年……他的人生是早已到达另一道山岭了,他看惯了岭上的野草荆棘,对一路走来途经的那座水草丰茂的溪谷,他只是偶尔浮光掠影般地想起,越想起越平静,越平静越少回望。他自然还记得当年自己是如何地想要在那座可爱的溪谷里驻足——永远地驻足,每日远远地望见谷中淡淡的青雾,雾中好鸟晨鸣,说服自己那就是他的终点、他一生的目的地。他自然也还记得那时节自己忽起忽落忽明亮忽黯淡的心情,那一丝丝甜中突然汹涌而出的酸以及后来泛滥成灾的苦。他倒是不记得匆匆逃离那座溪谷后,自己是带着何种心情上路的了,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后,他穿过一个又一个险隘,走过一个又一个河谷,不知所谓地攀登山岭,途中也见过松林明丽,遭遇过泼天恶雨。常年的跋涉让他体健心老,习惯了风餐的胃口难以想起曾经的鲜美。在他胃口最好的时候没能得偿所愿,在他最为渴求的时候没能及时充填,如今脾胃已敛,情感风蚀,一点点留下的是仿佛挂在人家窗口预备佳节的咸货,最是能经得住岁月,也最是干瘪得只适合收到地窖中去,于下一个天寒时取出,截一段增味。因此,当赵师容希望从他脸上看出他对于萧秋水给儿子取名为千帆的反应时,李沉舟除去开始的惊讶,就是长长的不自在和自觉多余。他与萧三少爷之间,自他离开南京那一刻起就已经全部结束了,他自己判定的结束,他自认的一个姗姗来迟的结束。他以为于萧三而言,两人的关系结束的更早,他以为在萧秋水眼中,他们之间在茶馆那一夜就永告终结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有所求且无可选择的那一个,他全然没有料到萧三少爷并非如他所想的那般斩钉截铁、秋风落叶。原来事情还会出现这般的曲折——便是他此刻唯一所叹,然而叹也再也叹不到心底。同时不远处几盏马灯的黄光摇摇而至,为首的是熟悉的水老鸦的轻呼:“帮主,帮主——是你吗?”
康出渔驮着身老袄,率着几个士兵近前来,“唉,帮主可回来了!——知道来了贵客,萧师长请你去吃饭,没想到吃得这么晚,我左右睡不着,出来接您来着……”说话间,身旁的士兵接手了赵师容交代来的包裹,陪同的两名勤务兵立正礼毕,回头去了。
李沉舟道:“老康总是这样周到,以后这么冷的天,就不用特意跑出来了罢。”
“那怎么行?屋里也待不下去不是……”康出渔一张口就忍不住倾诉,“五爷今儿一个人过节,比平日里更添阴阳怪气,一下这个,一下那个,指挥的人摸不着头脑。过了十点钟,就不断地问要熄灯就寝,但怎么还是少人——唉,其实就是在问帮主您,又说合着院门就得专为那一个人开着,其他人也别睡觉了。我就多了句嘴,说今儿赵三小姐跟萧三少爷到了,帮主被请去吃饭叙旧,迟一点算是正常,那五爷呢就逮住我使气,说什么‘呵呵,这下人可到齐了,好开戏了’,又说什么‘堪比一窝鼠和兔,你交/配来我交/配,生下怪物爱谁谁’。我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又侍候着五爷吃了宵夜——就您常做的那小馄饨,搁了辣子的。结果五爷一碗吃下去,勺子一扔,就斥我连馄饨都不会下,又说让我去领的金疮膏油到现在都没拿来,把我给撵出来,让我看着人到齐了才准睡觉,唉——”长吁短叹,摇头捶胸。
李沉舟左眼睑下跳了两跳,他是可以想见那东西见缝撒火的顽劣模样的。他的柳总管在很多方面都表现优秀,至少也是良好,就是在忍气吞声这一项,始终无有长进。他拍了拍康出渔的背,不好过多表示什么,这时他们也进了农院,几盏灯照亮了地上蜡色的霜。
“老康去睡吧,实在是很晚了。”这样对水老鸦道。
康出渔张嘴打哈欠,“帮主也赶紧睡,唉,对了帮主,夫人……赵三小姐可好?好几年不见了……”
李沉舟点点头,“师容很好,明日你跟劫生也去见见她,她会高兴看到你们的。”
又招呼一遍,就要走开,想起一事,停住脚,“老康,五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