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这话,他心中只有一个感想,那就是这小子和这头驴倒是命大。接着一扭头,他看到了郑团长,后者见到他,面上有些讪,但还是过来敬了个礼,叫了声“师座”。他摸着手上的扳指,没再说什么。他早就看多了世态炎凉,晓得这世上隔岸观火者众,本来就无从指责。幸而他不会再一个人于这粗砺的人世上行走,他已找到了那个愿跟他相伴而行的人。若是他以前还有些横眉冷对、咄咄讥讽的意思,如今却是没有了那种在意。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不是麽?虽说那还仅仅是一个许诺,那个许诺还没有全然地兑现,但他已感到那种截然不同于以往的安全和坦然。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安全和坦然,即便他那时候已经成为佣金最高的杀手和权力帮的柳总管;但是现在他体验到了。一众败军之中,他感觉到冰雪的消融,感觉到冬天的即将过去;多么漫长的冬天,多么黑冷多风的几十年……
“哗啦——”,铁红色的船锚从水中拉起。没有一声汽笛的长鸣,没有一个送行的人头,几只满载着军官和士兵的大船,迎着东出的朝阳,绕过大大小小、星罗棋布的岛屿,一路往东,向着那未知的台湾岛驶去。
柳五面朝那一轮鲜红的太阳,良久,忽地回头远眺那片承载了自己几十载人生光阴的陆地。他目中跃着复杂的光点,心中渐渐地被一股无来由的伤感和惶然所席卷。莫名地,他忆起很多年前,当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的时候,那年他刚加入权力帮不久、他在院中偶遇李沉舟时两人间的一段对话——
“……原来大哥是渭城人。”
“是啊,很少有人问起这个,渭城小而偏远,至今无人问津。五弟又如何会说起这个?”
“因为我这把枪就叫做客舍青青。”
“哦?好别致的名字。”
“大哥可知我为何给它起名叫客舍青青?”
“正想问你为什么,因为五弟姓柳?”
“……因为那一年,我做完一单生意归来,正感阴郁落寞,途中路过一座学塾,晨光熹微里只听见那些学童在高声念一首诗——”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
西出阳关无——故——人——”
—下部完—
☆、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
柳五瞪着眼前的水泥平房,视线顺着沿墙弯曲的铁皮下水道一路往下走,走到墙拐角处,下水道折到了屋子后头,他才疑惑地收回视线,转身问一旁牵着青驴的小丁,“吴清末说的确实是这一户?”言下之意,仍是难以置信。
小丁左右张望一番,对了对手中纸上的门牌号,又跑远几步对了指路牌,小跑着回来,“报告师座,自强新村一号,没错的!”
柳随风脸上的表情像是置身于玩笑和现实的夹缝中,他眼皮一跳,“呵——自强新村,你确定这名儿不是共/产党人给起的?”
即使愚钝如小丁,也不会想要去接这个话茬,他只管瞅着那头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神情的大青驴。
柳五负着手踱步,逆时针绕房一圈,再次回到原地,不发一言。片刻,他让小丁去找电话,已经朝着那屋子里探头探脑的小丁这时叫道:“师座,这屋里有电话机子呢!”蹿进去指给柳五看。
柳五走前两步,敲了敲窗,接着手指点一点屋里的电话。小丁会意,两手捧着机子,猛地一拔,扯着话线把话机拖到窗边,窗子一推,“师座,给!”
“号码——”柳五提了话筒,问小丁要吴清末的家用电话号。小丁在肩上的大扁包里来回翻找后,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拼命抹平了,置到柳五眼下。柳五微揪着眉头给吴清末摇电话。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吴清末正撅着屁股在自家门前低洼的一片积水中垫砖头。电话是他的一个勤务兵接的,没听两句就伸脖子道:“报告局长,柳师长说自强新村的那一户水泥房是棺材屋,不适合住人,要求另调他处居住!”勤务兵一只手里抓着个橡皮把子,正要将屋里各处长“眼”的地方疏通疏通。配给吴清末的这处是个老房,跟好几户拖儿带口的军官参谋长一起塞到这幢空置许久的小楼里。吴清末跟自己的两个勤务兵住在相邻景美溪一楼的套间。这个套间隔壁是一户大通间,旧时曾作为宴会厅、舞厅、备餐室、化妆室以及吸烟室,如今里面入住的是当年镇守鄂西的十三太保孙孙焱一家九口,包括其两位夫人和六个子女。昨儿一夜天降小雨,吴清末早早就上床休息,却被隔壁两个还被人抱在手里的幼崽的啼哭叫得太阳穴发胀,过了子夜仍无法入睡。这前半夜他还时不时听见那十三太保孙骂骂咧咧诅咒自家爱儿的咕噜,并且连这个咕噜声,他也听得十分清楚,吴清末猜想这很可能是由于孙焱的床铺跟他的只隔一道墙的缘故。本来想着十三太保孙这么咒骂上两句,那两个小十三太保很快就会安静,岂料那头孙焱咕噜声刚息,鼾声就起,且一声赛似一声,爬坡登高一般。于是隔着道薄薄的墙壁,吴清末拖着俩眼袋谛听两小儿的唧唧和孙太保的呼哈。睁眼良久,腹中太息,干脆翻身起床,拉亮台灯夜读《资本论》,——当年在柏林大学攻读政治经济学时他已经读过一遍,而今兵败之际孤灯重览,耳边雨声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