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县到天津卫,乘坐火车,只要八个小时。
唐安琪上午登车,在包厢内谈笑风生,还支起桌子,摆出小菜,和夏副官连吃带喝。吴耀祖见这二人举止粗俗,言语下流,便只推头晕,不去凑这个热闹。
唐安琪和夏副官是一对无聊的青年,太无聊了,所以只能在吃喝上多下功夫。包厢宽敞,这两人围着方桌相对而坐,领子下面掖着雪白餐巾,一边眉飞色舞的大开荤腔,一边叮叮当当的互碰酒杯。
如此闹到了傍晚时分,火车将要到站。二位青年依旧是吱喽一口酒,吧唧一口菜。唐安琪扭头打了个喷嚏;夏副官掩口打了个饱嗝,双方相视而笑,十分快活。
吴耀祖似睡非睡的躺在一旁小床上,用报纸遮了脸,心想这两位真堪称是一对不可救药的知音了。
火车到站之时,天光依然明亮。唐安琪吃的多,喝的少,所以这时倒是不醉。带着夏副官和吴耀祖以及四大美人走出车站,他环顾周遭,随即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然而他也没说什么,张罗着要去利顺德住。
夏副官向侯宅打去了电话,得知侯司令明天方能回来,便告辞离去。几人开了房间住下,吴耀祖自去吃饭休息;唐安琪却是关了房门,站在窗前向外眺望街景。看着看着,他后退几步坐到床边,在心里说:“我回家了。”
然后他忽然捂了嘴,起身冲向卫生间,开始对着抽水马桶呕吐。
他慢悠悠的吃了一天,这时便是吐了个天昏地暗,恨不能把肠胃也翻出来。及至吐无可吐了,他爬起来漱口洗脸,然后摸索着坐上浴缸边沿。抬手用衣袖挡住眼睛,他觉得精神恍惚——好像昨天还是一家人欢欢喜喜去祭祖,然后今天他就一个人回来了。
命运和他开了个大玩笑,一来一回的工夫,父母已经葬身崖底,连个坟包都没留下,他也变成了大兵——多么奇妙,唐大卫本来预备在祭祖完毕之后,亲自去向校长做出一番恳求。儿子这样顽劣,送到哪家中学都是一样的不省心,不如留下来,反正再混过一年,就该升入高中了。
唐安琪回首过去的三年,头脑几乎就是一片空白。他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大事,似乎一直都只是随波逐流,一路玩笑一路叫骂。糊里糊涂的活到现在,他算着岁数,该进大学了。
成绩总是很差,凭本事自然不能进入一流大学,那么唐大卫和玛丽苏必定又要愁苦——他们在学生时代都是成绩优异,然而儿子这样的不做脸,不知是随了哪位长辈的性情,也许就是爷爷唐约翰。
唐安琪一动不动,还挡着眼睛。他想爸妈,想回家,可是爸妈和家都没了。人生整个的就是不能细想,细想下去会让人绝望。他想自己须得浑浑噩噩的混下去,就像现在这样。现在这样就蛮好,吃喝嫖赌着过活,没大雄心,没大壮志。兴许哪天走了大运,还能混个将军玩玩。就算混不成将军,也不愁吃喝花销。就这样吧,不这样还能怎么样?
唐安琪抽搭一声,放下手臂,袖子上湿了两块。
疲惫的起身走回房去,他向床上一扑,直挺挺的倒了下去。两只脚相蹭着脱了鞋,他向上爬了爬,然后就闭上眼睛不动了。
唐安琪睡了一夜,凌晨醒来,饿的要死。吃过早饭之后,夏副官打过电话,说是侯司令已经到家,让他马上带人过去。
唐安琪抖擞精神,连忙租了两辆汽车,带着四大美人前往侯宅。
侯宅一派富丽,自不必言;而侯司令见到四大美人,果然是喜的咧开大嘴,哈哈不止。四大美人皆是十几岁的大姑娘,正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何况经过一番精心修饰,看着越发美丽。此刻四人站成一排,春兰穿着绿衫子,夏荷穿着粉衫子,秋菊穿着黄衫子,冬梅穿着白衫子,全打着乌黑辫子,羞羞答答的攥着手帕,向侯司令行鞠躬礼。
侯司令喜不自胜,唐安琪就坐在他身边下首,他欠身伸手,一巴掌拍上对方肩膀:“小唐,好,好,对我的心思!”
唐安琪也是美滋滋的:“司令对安琪这么提拔栽培,安琪无以为报,只能开动脑筋,想办法博司令一笑也就是了。”
侯司令啪啪的拍他:“聪明,孺子可教,品位也高!老子很是看不上现在那些烫卷头发穿高跟鞋的摩登娘们儿,这四个孩子就很好,打扮的多么顺眼!”
唐安琪眨巴眨巴眼睛,思索着做出了回答:“司令太过奖了。这个……乡村风味,司令权当是尝个鲜吧!”
侯司令抚掌大笑,嘻嘻嘻,呵呵呵,又对唐安琪说道:“安琪,你不要走,留下吃顿午饭!我——”
侯司令话未说完,忽有一名副官走上前来,弯腰附耳低语几句。侯司令本是满面红光的,听了这话,却是立时一怔:“昨夜?”
副官不置可否,继续嘁嘁喳喳的耳语,而未等他耳语完毕,又有一名副官气喘吁吁的小跑进来,手中攥着一份报纸:“司令,消息上报了!沈阳沦陷!”
此言一出,那名副官惊愕起身,而侯司令一把接过报纸,急急的展开。唐安琪不明所以,又不好伸着脖子窥视,只能是莫名其妙的静坐。
侯司令读完一遍,抬头吐出一口气,然后从牙关中低低挤出话来:“狗|日的小鬼子,不会往南打过来吧?”
然后他把报纸顺手往唐安琪怀里一掷:“这他妈的!”
唐安琪拿起报纸低头一瞧,这才得知昨夜——也就是西历一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