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神殿是他的先祖搭盖的,五溪人在深山中采撷白玉和青石,磨成平整的石料,运过水路,扛上山巅,一块一块地累积,花费几代人的功夫,才终于盖出这座通天的祭坛,兀然立于茫茫水泽之中,守望千年而不朽,藉此祭典治水的神明。
可到头来,神明依旧无法庇佑他的子民。
沉默寡言的阿茗终于开口:“我说寨子被屠尽,是骗你们的,魔教不仅杀了很多人,还带走了很多人,我唯一的儿子也在他们手上。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答应他们的要求。”
姒玉桐写在信函中的行踪,是他告知魔教的。
将受伤的三人引到这座孤岛上,也是他的主张。
他以私逃为名,将姒玉桐、狄冬青和卢正秋骗到这艘船上,并引燃穿云箭。如此一来,魔教便能够沿水路发起突袭,瓮中捉鳖,将孤立无援的三人一举捕获。
巴陵左近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但他并不愉快,他的嘴角微微勾起,勾出一丝苦笑,瘦长的脸颊上牵起许多皱纹,像是他平日里镌刻在木雕上的刀印。
他不过是个平凡的匠人,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何曾想要卷入这场乱流呢。
五溪族灭亡,他再也无法雕刻自己的神,他转而把皱纹刻在自己的脸上,每一条都刻满了苦难,刻满了悲哀。
他看到岛屿两侧的山影中有船只浮出,那是魔教的船,他的责任已经到此为止了。
他抽出腰间的刻刀,将刀刃抵在颈侧,准备刻下人生中最后一条印记。
“罪人阿茗,背弃兄弟,无义无信,但求以死谢罪。”
可他的手腕却被另一双手牢牢抓住了。
是狄少侠的手——本该如此,可那五指却比狄冬青的手更加苍老,青筋凸起,肤色黝黑,骨节粗大,壮而不莽。
“方……方大哥!”
阿茗惊呼出声,望着兜帽下抬起的熟悉的脸颊。
在看清那张脸时,他的脸色由震惊渐渐转为绝望。
原来他的计划彻底落空了,此时此刻,乘在他船上的三人根本不是魔教想要的三人。而是由天水帮假扮的。
方世平假扮成狄冬青,阿瑾假扮成姒玉桐,而卢正秋则是由方大哥的亲信杜云假扮。
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你是如何发觉的?”
方世平却摇头道:“我并没有发觉。”
话毕,天水帮的首领也从怀中掏出一枚穿云箭。
阿茗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他接着道:“将阿桐的行踪泄露出去的,只可能是我们天水帮的人,但我并不能确信这个人是你。我只能乘上你的船,以身试法。倘若叛徒不是你,我也会发出信号,将魔教的船队吸引到我的船上,以保证郡主的安全。”
“这……”阿茗无言以对,他这才发现自己有多愚蠢,多自负。
原来再多y-in谋诡计,也敌不过一颗无所畏惧的心。
方世平用那双坚毅孔武的手,将刀刃从阿茗的脖子旁边挪开:“所以,不论你叛或不叛,魔教早晚都会来的,你实在不必为此而引咎寻死。”
阿茗的声音颤抖着:“大哥,我……我是个懦夫,不值得你如此照顾……”
方世平只是摇摇头,道:“人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我也有过,我也曾对冬青犯下过不可饶恕的错,就算搭上性命也难以弥补……”
他说这话的时候,也举目眺向天边。魔教的船越来越近,而那一缕朝阳依旧纯粹耀眼。
阿茗望着他,好像望着一个陌生人,方世平的脸上从来没有露出过如此怅然的神色。
他沉默了少顷,接着道:“所以死是最轻松的选择,活着才需要勇气。你若还当我是大哥,就听我的话,活下去,活到你命数该尽的时刻。”
阿茗长吁一声,慢慢垂下持刀的手:“大哥,我终于明白习武之人的骨气是怎么一回事。难怪我的儿子总是想要习武,从前他总是怂恿我,可我却不懂他,甚至常常泼他冷水。若是还有机会,我愿意陪他……”
方世平在他肩上一拍,问道:“阿茗,你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提到儿子的时候,阿茗的语气变得温和:“五溪人没有姓氏,他的名字在你们的语言里,叫做天星。”
“天星,”方世平在口中念道,“是个好名字,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将他救出来。”
“好!”
阿茗应着大哥的话,吐出短促而坚定的答案。在那一刻,他感觉胸中充满了气力,一腔热忱在他的身体里激荡,游走,他的五脏六腑像是着了火,在这片寒冷而孤独的水泽上,涌起一阵不讲道理的热意。
是因为他的心中重新填满了希望。
希望本就是不讲道理的东西,人的身躯是渺小的,孱弱的,可希望却是宏大而亘久的,托生于血和骨,却发扬于灵和刃,超越生死,世代不息。
希望燃起时候,人便是无畏的,无敌的,哪怕粉碎,也绝不会折损。
魔教的船已经近了,透过迷雾渐渐浮现出船影,少说有数十人的阵仗,分别占据三艘船,站在最中央的俨然是个挺拔的少年。
阿瑾和杜云来到方世平身边,四个人站在一起,打量对面的敌人。
方世平道:“打头阵的是袭击郡主的魔教三使者之一,绰号冷钩,实力不容小觑,各位务必警惕他的远攻。”
阿瑾和杜云点头应过。
阿茗手上的刀却掉在了船篷中。
他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