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听见了脚步声响,本侧身而坐的女子宛然回首,朱唇皓齿,双瞳剪水,左不过十五六左右的年纪,一双眼中却没有寻常少女的的天真灵动,反而眉梢眼角流露出的却是不一样的沉着,不一样的静默。
三千青丝,只脑后的些许发丝随意挽成髻,剩下的墨发垂在身后,以一条发带拢住,除此之外,再无饰物,双鬓垂下些许细长的发丝衬的一副容颜格外空灵脱尘。
对上那一双如水明眸,北豫停在那女子的三步开外之处,不自而语。一刹那间,北豫方觉,即便是那曹植一句: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又何足道哉!
北豫袖中握着梅枝的手紧了紧,一步一步亦趋亦近,女子起身,缓缓弯腰屈膝一福;宽大直裾衣裙只用腰封自腰间一束,尽显身姿玲珑。
二人靠的极近,北豫也不出声,只用手中的梅枝挑起了女子下颌,女子顺势而起,只听北豫有些深沉却又透着几许清明的声音响起: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北豫手腕一翻,将梅枝斜簪在女子脑后发髻之上,再言:“方才姑娘所奏梅花引,清若溅玉,在下以折枝梅花赠卿,不知卿可愿再奏一曲”
女子定定望了一眼北豫,轻启朱唇,声音泠泠而出:“却之不恭。”
重新坐下,素手轻按在七条琴身之上,中指划过琴弦,一手按弦,一手轻拨,古琴特有的苍劲深沉之感便缓缓流出。
北豫负手站在一旁,阖目细听,颤龙浅吟。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乱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一首短词,反复而奏两遍,琴声清冽,却似饱含离愁,更使其调耐人寻味。
一曲终了,女子旋身站起,微微弯腰一礼:“时辰不早,先行离去。”
北豫却是有些急,眼见女子已经抱琴走开,声音不自觉的带了一分急切:“姑娘可否告知芳名......”漫天的雪雾中,女子身形渐行渐远,只有渺茫的一句:“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
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 。陆机的文赋,写意姿狂......取一字曰彬,取一字曰蔚,彬蔚......
第12章 艰险从至为君始
北豫站在原地久久不动,风雪卷来,雪粒刚劲的打在面上,有些微的痛感,遥遥的雪雾中,只见那一袭月白的袅娜身影逐渐隐去。
垂下的手指仿佛还残留着那一枝梅花的余香,许久,许久不曾这样出神。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自小在宫中见惯了浓艳素雅,瞧多了环肥燕瘦,却从未有像这女子一般直入心间。她指尖流出的些许清音,已足够教心上豁然明朗,那一身干净到底的脱俗,是他见过最纯净的身影。
彬蔚,能够颂出《文赋》之人的,委实不多,更遑论是为女子。本朝并未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但女儿家的才情到底也只是浅尝辄止,未有深究,只这般的信手便可奏上一曲李后主的清平乐的,只怕更是凤毛麟角。
事实上,莫说女子,即便是自视甚高的文人士子,也多偏爱幼安子瞻些,若说豪放浪漫,自是首推李太白。婉约派的诗词读在口中,总有颇多伤春悲秋之感,士子多热血,自然不愿读些国破山河的语句,不过,若真是论起离愁之情,只怕又是舍易安与钟隐其谁。
暄景郅从不干涉北豫读什么书、读谁的词,只你把你分内的融会贯通,了熟于心,剩下的,他从不多言语,即便是他自己,对世人不屑一顾的柳三变,还经常临摹一阙《八声甘州》。故而,北豫除了那些经史典籍,也到底读了不少诗词歌赋,有时兴致所在,更是愿意写上几首打油诗,直抒胸臆。
诗词读的多了,自然感性颇多,是以此时的北豫,轻轻握着手指,似是要握住那一丝似有还无的梅香,彬蔚,她是谁,为何能在宫中这般出现,却又走的那样匆匆,她若是宫中之人,为何这样的女子却入了宫,若是宫外,又为何能够出现于此......
百思不得一解的北豫也不知在梅园立了多久,直到暄景郅身边的小厮,以及仪元殿内的大监循迹而来,方才惊醒梦中人。
“陛下,相国正在仪元殿中候着,着臣来寻陛下......”
语未尽,北豫心上便是一跳,呵,暄相在仪元殿中候着,自己该是嫌近日琐事还不够压身,才敢让师父在殿中候着。面无表情的转过身,紧了紧肩上的大氅,抬步便往前走去,身后的一队人即刻跟上,北豫走在前方,丝毫看不出情绪,只在眼波流转间,无意识的看了一眼那女子倚过的梅树,随后大步向前,再不回首。
仪元殿东暖阁的地龙烧的正热,暄景郅坐在一旁的首位抿着杯中茶水,没有在朝堂的那般与身俱来强势,极其随意银灰长袍,闲适的靠在椅上,仿佛还真是只为品茶而来。
听见不远处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暄景郅眼皮抬了抬,慢慢合着手中的茶盖,终于在北豫进来之后,不轻不重的把茶盏放在一旁的案上。北豫自是极有分寸,早在进来之前便遣去了殿中人,此刻静谧的暖阁中,只有其二人相对而处。
北豫褪下肩上大氅,拱手施礼:“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