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前日被刺杀,至今生死未卜,今日这祭祖,又当如何祭法?”
“是与不是尚在两可之间,只是这祭祖怕是今日定难成行了。”
“至今太医院的一众太医还在仪元殿中未出,却也不知陛下到底如何了,这几日城中百姓将这点猜疑早都传遍了街头巷尾,再这般下去,若是陛下今日还不给个说法,恐怕民心也无法可安了。”
“你急什么,就算是陛下不站出来,也总有相国还在,就算这天大的事真出了,还能轮到你我头上不成。”
此言一出,却是引来一阵嗤笑:“相国?这三日大事,可曾见过暄相露面?说来陛下昔日也是日日朝上人前的唤着一句老师,此等大事,竟是这么巧的就病了,呵,可真不愧是当朝相国,连病都病的这么合时节。”
这一番话,捅破了众人心中最后一层窗纸。浸淫官场庙堂的人,自然从不会相信什么巧合二字,说到底,所有的巧合都不过是有心人安排的恰到好处的手段而已。就如此番,论是谁也不会相信暄相是真的病在府中。诚然,人心趋使历来如此,能讲出这番话的人,莫说是当着暄景郅的面,就算是立在相府门口恐怕也是半个字都蹦不出来。但若说起背后论人长短,也恐怕无人能比这些人做的更为熟稔。想来心中极度不平衡又没有丝毫可以拿出炫耀的本事时,也便只有靠天马行空的想象去论别人的长短而从中寻到一两分自欺欺人的安慰罢了。
一番议论,亦夹杂着许多有用无用的消息,杨千御立在前方有意无意的听着,却也终究做不到全然安心。他被北豫禁在宫中足足三日,三天,他接不到来自外间的丝毫消息,这三日的忐忑不安,恐怕是他杨千御此生过的最纠结的三天。直到今天,他始出宫门,却并未看到暄景郅。他不知道那晚咸阳宫门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今日听着这番议论,他才始觉挂心,莫不是那晚他真的出事了?否则,这三日的毫不露面也实在太过蹊跷。
医家多道人有五识:眼、耳、鼻、舌、身。但佛家又云六识,多出一识则为意。所谓意识,事实上便是个谁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古往今来从未有人能瞧得见摸得着,可若说没有,它也确实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就如此时,不知是从谁人开始闭了嘴,不过须臾的功夫,方才还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的一众人群便这样闭嘴静了下来。骤然安静,也不知为何众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的向后看去,目光所到之处,却足以叫众人瞬间咽下所有的话头。
足足三日没有动静的暄相,便这样负着双手一如往常的走过。一袭玄衣墨袍官服穿戴的规整服帖,顶冠束在发髻纹丝不动。唇角轻抿,比之平日却是多了几分冷厉,不见平日的丝毫温润,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放出的气场,骇得一众人个个眉目低垂。这其中,又尤以方才带头挑话之人最为心虚。
暄景郅目不斜视行来,双足踢着宽大的衣角,所到之处,众人自觉避让。不过须臾,将近百余位大小官员便分立两旁让出一条一人宽的通道。待行至首位,暄景郅目空一切的眸光方才挪回至众人身上,有意无意带了些凌厉一一刮过人群。下首一众官员不论心中如何想法,却终究碍着礼数,纷纷拱手见礼,道上一句:“暄相。”
暄景郅抿着唇面无表情,气氛便悄然有些僵硬。诚然,暄景郅今日这般可以放出的气势,没有几个人不为之心惊,哪怕是如今稳居帝位的北豫。僵持了片刻,暄景郅倏然勾唇一笑,却笑得没有丝毫温度,甚至是眉梢眼角都尽带着冷如冰渣的冷厉,语音出口,也是极淡极短的三个字:“客气了。”
分明是一句客气的还礼之语,偏生被暄景郅说出了一股居高临下之感。一时间众人讪讪的立在那里,尴尬的气氛便这样渐渐蔓延开来。暄景郅浸淫官场多年,似这般不与众人面子的,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不过,眼下的暄景郅却丝毫没有顾及这些的心情,他昨夜解毒醒转,听到的接二连三的消息没有给他须臾喘气歇息的时间。眸光流转间暄景郅望向杨千御,两人目光交汇,彼此皆是安心之态相交,一直提在胸口的气放下一半,暄景郅才渐渐松下那根紧紧崩住的弦。心思回转过来,暄景郅勉力压着体中的不适,双腿酸软的几乎站立不住,膝盖上犹如针扎般的刺痛也让他后心一阵一阵冒着汗意。
不错,他的毒,并未医好。又或者说,他此身的后半,皆要在这种日日苦痛,天天针药中了此残生。双睫微垂掩下眸中的苦涩,记忆忽闪间是昨夜傍晚他将将醒转之时。
已经完全没有意识的他被一阵胜过一阵的剧痛的强行拉回了感知。强撑着睁开双眼,视线迷蒙间看到的背影竟是那般熟悉。剧毒之下,他没有心力去思索,只是单纯的感官,浑身瘫软的动弹不得,便眼睁睁看着那道背影转过身,入目是一张熟悉至极却又陌生至极的脸。
没由来的,出自内心深处的凄惶,暄景郅便骤然忆起二十年前他被程灵逐出玄医谷的情景。二十年,整整二十年,纵然知道自己没错,却依旧无一日不在想能求得师父原谅;纵然知道其实的镜花水月都是虚幻,他依旧想试着去求一求。是以,再忙他每年都会抽一段时间出来去玄医谷门口跪上一日,本来一切都只是徒劳,二十年,程灵从未再见过他。却不料,一场大意的失手,竟让他见到了他一生都不敢再抱之于祈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