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一日之前,裴县之与公主泰安有过一面之缘。若依泰安所言,她兄妹二人与定王卢启年少相交情真意切,更曾有托付江山之意。
且不论驸马李彦秀后事,单只泰安公主未曾入皇陵一事,倘若定王与泰安兄妹当真有情,此时便不该如此绝情。
裴县之咬牙低头应喏,已是将定王所为牢牢记住,心中仿若金钟长鸣,脑中嗡嗡作响,只等着定王接下来的话语。
他连夜通风报信,理该lùn_gōng行赏。
可他一届太常少卿,却踩点神准,能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得到这般准确的消息,又焉知眼前这小肚鸡肠的定王会不会因此对他生出无穷的戒备?
裴县之背上冷汗潺潺。
而定王抚着面上长髯,果然浅笑着开口:“方才飞来那物,你可看了清楚?”
“飞来那物”,不就是残魂一缕的纸片鬼泰安?她浮于空中,相隔十年岁月,亲切又果决地对定王唤道:“小叔,我是泰安!”
可定王恍若未闻,她焦黒残破的身体被戳在金箭之尖,橘色的火苗窜了出来,将她连同离弦金箭一同射出,果决又毫不留情。
环顾四周,万余名燕军整装待发,定王有备而来,对皇位势在必得,丝毫不念旧情。
到得此时,裴县之哪里还看不出来今夜黄雀在后的关窍,唯有感慨镇国公主泰安一如既往的天真与单纯。
不,他曾与泰安相遇一事,再也不能照实直说。
裴县之深深低下头,脑中有如陀螺飞转,绞尽脑汁去编纂这一刻应答的说辞。
“昔日汉武帝思念李夫人成疾,齐人少翁以鬼神术夜致李夫人样貌,武帝隔帷幕而件之……”他曾经读过的鬼话轶事此刻宛若救命稻草,电光火石间在裴县之的脑中连成一片,像一篇奇幻而又旖旎的旧时传闻,一点点的从裴县之口中说出。
“今夜恰逢镇国公主亡殁十年,驸马对公主情深义重,请来能人异士于清凉殿中招来魂魄寄身于一本《圣祖训》中,化成巴掌大的纸片小人,依附血气而生……”
裴县之是太常少卿,素来掌管祭祀香烛,与神座斋郎为伴。从他口中说出的一字一句,明明是他生死一线间编纂出的故事,却被清凉殿前的定王金科玉律一般的听了进去。
将锅推给驸马李彦秀……将今夜的宫变与杀戮粉饰成诡幻的一场情劫。
裴县之拼命地揣测着定王的心意,觑着他的脸色一字一句地说。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冤魂怨气不散就会聚集成灵,依附于书本之上。有读书人翻开书,便是那勾人魂魄的蠹灵。”
他哪里知道一面之缘的那只纸片小鬼是个什么东西?可眼前的定王目光灼灼,像是寻着腐肉的秃鹫,好像只等他说出一句错词,便要将他斩杀灭口。
命悬一线,裴县之却灵光一现,不知脑中哪根弦拨了下,编出“蠹灵”这陌生的名字,将定王唬了半信。
他越说越来了自信,言语间将那蠹灵编得天上地下无双:“……媚骨天成,魅惑人心,杀人于无形,一鬼足以抵挡千军万马……”
这世间哪有什么“蠹灵”?
从来都是太常少卿裴县之,情急时灵思妙想,编出来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定王饶有兴味,审视的目光落在裴县之身上良久,才终于冲他点了头,不经意地问道:“陈大人曾对朕提及你报信甚为得时。爱卿身为太常少卿,如何得知今夜驸马意图宫变?”
裴县之脑后发寒,跪倒在地连呼万岁:“臣夜观天象,得知真龙天子方位西南…”
他将月夜中曾与泰安相遇之事牢牢地咽入腹中,满口歌功颂德,咬定自己与陈克令的相遇乃是上天注定。
而那纸片小鬼泰安从此之后,便是驸马李彦秀为情所困招来的妖孽“蠹灵”。
曾翩若蝴蝶飞将在他面前的公主泰安,便成了裴县之深深埋藏在心里,永世不再提起的秘密。
定王朗声大笑,将瑟瑟发抖的裴县之从地上亲手扶起。
天空中飘散灰黑色的灰烬,与定王深邃的眸色一般暗沉。而他仰头望天,半晌之后轻轻吐出两个字:“蠹灵……”
将这两个字听入耳中的,又何止定王一个人。
宫中情爱求而不得的秘闻,夹杂着无数宫人内侍曾目睹过的,口耳相传的,破碎的纸片宛如白色的纸箭,一圈圈盘旋在驸马李彦秀头顶的画面,逐渐演变成亘古流传的奇闻。
二十年后洛阳乡间,连总角小儿都知捂着耳朵,听那鹤发老人讲“书中自有颜如玉”勾人的蠹灵。
还有一人,亦将“蠹灵”这二字牢牢记在了心中。
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陈克令,奉定王诏命清理火后清凉殿的断壁残垣。
他踩在落了满地俘灰的青石砖上,目光掠过清凉殿中一个个烧焦的人形,却于一根倒塌的金銮柱下,发现了一本薄薄的《圣祖训》。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裴县之绘声绘色地讲述“蠹灵”一事之时,陈克令眼观鼻鼻观心,端着陪侍在定王的身旁,将他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
那脏污漆黑的《圣祖训》宛如天降,出现在并不该出现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