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衡一愕,脸色阵青阵白,拂袖愠道:“胡言乱语!”
每当他说胡言乱语之时,莺七总觉得他分外可爱,闻言笑嘻嘻地安抚道:“好啦,好啦,我不这么叫便是,你大人有大量,别生气哟。”
她精于驭兽之术,对“顺毛”一道颇有心得,三两句软语说下来,他虽心里羞恼,一时却没了法子,只得闷闷地哼了一声。
她想了想,向他凑了过来,扯住他衣袖闻了闻,又顺势凑近他脖颈处,深深吸了口气。
他身子蓦地一僵,如临大敌:“你……你干什么?”
莺七嗅到他身上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心中更无怀疑,脱口道:“八岁那年,救我的人是你!”
他唇边似笑非笑:“真笨。”
她拍了拍脑袋,恍然道:“小时候我不小心摔下了太华山,有个小哥哥救了我,那时天色很黑,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是在他抱住我的时候,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气,那味道幽幽淡淡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但相识以来,你始终冷若冰霜,我不敢靠近你,所以一直没认出来。这次你又在伏羲崖上抱着我,我才想起来,原来我的好师叔,就是幼时救我的小哥哥。”
他微感局促:“我……我也是受师兄临终之托,他求我照顾他的女儿,就来太华山看一看,哪想到顺手救了你。”
她笑吟吟地挽住他的手臂,柔声道:“霄衡,原来你救了我两次性命,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少女娇音呖呖,缭绕在耳,他心中怦然,微微一顿,“嗯”了一声。
她便爽快道:“你身上这香气像梅花一般,十分好闻,你平时用什么沐浴啊?”
没有一把掐死她,霄衡觉得,自己这个师叔,实在是十分地爱护晚辈。
这日傍晚,莺七和他吃完洞内最后一只鸟儿,终于忍不住叹道:“霄衡哥哥,咱们再也没有吃的啦。你……你当真没法子救咱们出去么?”
霄衡摇了摇头,轻声叹息道:“倘若我有法子,难道竟会不肯救你出去么?”
在他说这句话之前,莺七虽然泄气,但心中总隐隐觉得,以霄衡的本事,必定能设法救自己出去,忽听他竟如此说,心里不禁一阵绝望,过了半晌,凄然道:“原来咱们注定要死在这里。”
霄衡指尖上火苗摇曳起舞,借着微弱火光找了一块平整的石头,伸袖拂了拂上面的灰尘,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闻言淡淡道:“花开花落,有生有死,再也寻常不过,即便现在不死,百年之后,也终归尘土,你又何必这般着急?”
说到这儿,他冰冷雅致的声音蓦转柔和,嘴角边也含了一丝若有如无的微笑:“莺七,如果是上天注定要咱们一块儿死在这儿,那么……那么也没什么。”
莺七怔怔立在巨石之畔,神色恍惚,泪水在眼眶里转了数次,终于夺眶而出,哽咽道:“只是……只是不知道我师尊他们现在何处,他们一定急死啦。”
眼前巨石横道,绝非人力可以推动,似乎只能和霄衡一齐埋骨于此,从此寂寂无人得知。
师尊常说,世事难料,天意如刀。
她不过区区十七岁的年纪,自幼娇憨顽皮,在太华山上仗着师尊宠爱,师兄撑腰,又有小狴这个忠心的打手,愈发顽劣。
欢喜时便嘻嘻哈哈,大笑一场,难过时便哭哭闹闹,等着父兄柔声安慰,无论喜怒哀乐,从来不曾记住许久。
即便亲眼见到何望舒之死,又见到师尊和林梦琊、长安之间的一段往事,于她也如过眼云烟,倏忽而逝。如今深陷困境,却不能和师兄再次相见,在她心中,方才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人生的无奈和悲伤。
师尊原来说得不错,世事从来难料,天意果然如刀。
有一个瞬间,她心下一阵恍惚,细微的火光之中,那畔寂然而坐的少年竟是一身青衫,依稀是杨篁模样,手持碧笛而吹,在玉笛上跳动的手指洁白修长,那些在太华山上相处的岁月冲破了记忆的阀门,滔滔而来,将她整个人都汹汹淹没。
但火苗明暗不定,倏然一个拔高,光华明亮起来,照得少年侧颜似玉,杨篁的影子倏然不见,那少年衣衫狼狈,神情却清冷如昔,分明是她凭借一张脸,便能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师叔。
她由衷地叹了口气。
对面少年却仿佛比她更郁郁,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他目光定定地直视过来,指尖火光闪烁,忽明忽暗,映得少年的神情也看不清,只听见他轻声叹道:“莺儿,我求你一件事。”
莺七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满脸泪水,对面师叔正眼睁睁看着,登时一阵羞赧,急忙伸袖胡乱抹了抹泪,眼见师叔开口相求,想了一想,为表尊重,将快到唇边的“霄衡哥哥”缩了回去,肃然道:“师叔请说。”
他道:“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别时时想起你的师兄。”
莺七闻言大奇,睁大双眼,不解道:“为什么呀?师兄就像我的亲哥哥一般,我快要死啦,想一想师兄,也不可以么?”
他在黯淡下去的火光里微微一笑,声音低不可闻:“可以,莺儿,在这世上,无论你想做什么事,我都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