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虬劲,紫棠色的国字脸,黑铁样怒张的络腮胡——将一身玄衣端正而坐的赦生活活给衬成了一只娇小秀艳的瓷娃娃——就差将“忠心耿耿”四字写在脸上。
自然,能做出放弃合家团圆的天伦喜乐而自告奋勇前来陪伴自家孤身无伴的老大过年的伟大牺牲的,其忠心皆是毋庸置疑。然而赦生眼瞪着几个大汉那一张张写满了岁月沧桑的脸,耳听着外间仆人们说笑的声音,暖炉上的兽面被内里的炭火映得明暗不定,他的心情之糟糕委实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你们,回去!”
“啊?”正自吆五喝六互相劝酒的大汉们齐齐一愣,旋即七嘴八舌的叫嚷,“这怎么成?我们要是走了这里可不没人了,谁陪爷守岁?爷又没个父母兄弟,连妻房都没有,扔下爷一个,我们倒去享福了?不像话!”
父母有,就是太糟心;兄弟有,就是太麻烦;妻房也有,就是没过门。赦生本就有六分糟糕的心情被几个亲信说得更是糟糕到了十分,左右环视一周,眼风凌厉:“太丑。”
这个理由委实无可挑剔,直将大汉们的一腔忠心摧残得凋零了一地,只得垂头丧气的告辞。赦生摆了摆手让他们离开,将酒杯抄在手里转了两圈,面上现出下定决心的神色,取下玄狐大氅往身上一披,出了门,便遁入了夜色之中。
京师的城楼高峻,朗月高悬其上,银辉中直如神宫天阙,值守的士卒来回的巡查着,目光敏锐,口鼻中呼出阵阵的白汽。赦生飞掠的披风借着夜风的声响从他们身侧划过,他们浑然不觉的呵着手,低声约定着值完夜后便去某某处喝酒取暖。赦生在起伏的屋脊之上起纵跳跃,骤然身形一沉,直直落下在一处院落之中,披风被气流撑开又落下,矫矫若夜枭之羽。
他于婆娑竹影之下隐伏了身体,定定的抬头望向那透着灯火通明的窗棂。他知道,黛玉便在那后面。薄薄的一扇门,木料再细密厚重,也挡不住魔物手指头的轻轻一戳。年节下来往仆妇众多,人多眼杂得令人气恼,可于他而言,不过一个呼吸间便可操纵魔气令她们睡去,再入内与她相会。可这是黛玉头回执掌宗族大事……
大氅为疾风撩开乌色的一角,不及眨眼的一瞬,他又退回了墙外,绕去西角门边,屈指轻叩三下,两长一短。人们都在各自家中守岁,街巷中除了偶尔经过的巡夜人外再不见半个影子,空荡荡的煞是深静,叩门声干巴巴的四下回荡了几圈,便无声无息的沉落。赦生拢了拢领口,侧耳细听,隔了会儿,果然门内传来应和的扣声,笃笃笃,两短一长,正是他与林渊日常联络的约定暗号。赦生轻轻一击掌以作肯定,那门立时拉开了一尺来宽的缝隙,就中探出一条胳膊,“嗖”一下就把赦生给侧身拉了进去。
拉赦生的那人正是林渊,赦生与林家旧人的一应联系都经由他一人进行,至多再加一个林渊家的,还是赦生总喜欢藉林家之手给黛玉传递东西,好好的礼单里凭空多了东西,哪个掌事的不会起疑心?故此才不得已告与她知晓的。林渊一壁抄小路把赦生往里引,一壁悄声说:“姑娘方才主持完了祭礼,这会子在筠萱堂守岁。银鍠三爷要去看看她吗?”
方才进得急迫,不能注意过周遭,此刻注目看去,只见各处明灯高悬,将四下照得颇为清明,然而除却黛玉所在的筠萱堂,林府各处走动的家人不见几个,偶有看见赦生的,见被大管家林渊亲自恭恭敬敬的领着,便乖觉的远远行了礼,之后便装作视而不见——林家规矩甚严,下人从不多嘴,何况节下亦是用人之际,各有各的事要做,也实在腾不出空来八卦这个神秘人的来路,即便是有心说闲话,也找不出听众来,大家谁也不比谁闲几分——家风清净,这原是人丁单薄的好处,只是一到这节庆之时,便难免透着冷清。赦生正看着,听到林渊的话,便一点头。
少年男子夜会少年女子原是很不相宜的,不过林渊从青年时便识得赦生,这么多年下来,早下意识的将他当做了同辈人。况且有林如海临终托孤之事在,赦生于自家姑娘便是如兄如父的存在,即便男女有别,林家如今满打满算也就剩了黛玉一个,再讲究能讲究出个什么花来?赦生这个时间过来,显是怕自家姑娘守着一堆牌位觉得孤清,过来相陪的。至多设架屏风意思意思隔开即可,不设亦可,又不是外人,有什么打紧。
林氏宗祠位在苏州,黛玉去不得,只腾出一处干净的院落,供奉上祖先牌位并林家家谱。林家如今仅止黛玉一人,再周密的礼仪规矩也施展不开,只好狠心裁去,饶是如此,黛玉一人又充男儿又充女眷,待祭礼完毕也累得不轻。雪雁忙上前扶住:“姑娘可累着啦?厨房里备了好菜,是咱们从苏州家里带来的厨子做的,保管合姑娘的胃口。”
黛玉闭目微微存了会儿神,方才点点头。雪雁忙扶着她去筠萱堂,几个丫鬟随上。紫鹃、春纤俱是贾府的家生子,几个教养嬷嬷亦是贾府家人,被黛玉留在府里过年,独有雪雁和乳母王氏是她幼时从家里带出来的,而今乳母王氏已故,林家也已非昔日之姑苏林氏,她能带回的,便只剩雪雁一个。
再怎么事急从权,也没有堂堂大家闺秀身边只一个丫鬟的道理,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