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有一块地方,连着黔川滇三地,一声j-i啼,这三地都可以听到。
于是谢臻,也不带亲信随从,而是扮作农人模样,在这群山之间,攀爬了八、九天,终于来到这里。
霍砚到此地一月有余,得见旧友,是最高兴的事儿。于是拉着谢臻,去少伯楼一叙。两人吃着喝着,说些京中往事,又把这里的菜色,与太白邀月楼做了一番比较。
回到寓所,两人都有些醉意,索性在院里坐下,对着山间一轮明月,又对酌起来。
霍砚就说,“谢大人……就是看我不顺眼,”谢臻打了个酒嗝,“五叔看我,也是一样,小时候他老说我笨,”霍砚接着说,“他和皇上那些事……”谢臻说,“我在京中时……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霍砚点点头,“你不怕?”谢臻说,“我怕什么,五叔他一定早有打算。”
霍砚又絮叨了一顿,谢靖为了报复,才把他赶到这里来,谢臻就说,“昔时苏东坡,到黄州方知风吹菊花落,王半山所言非虚,五叔让你来,未必不是想栽培你。”
霍砚一听,更生气了,便把这一月以来,各种琐碎,全都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他说着说着,谢臻渐渐眉开眼笑,霍砚见状,几乎是怒不可遏。
“这你也能说他是好心?”
“清池,清池,我来问你,”谢臻说,“你可知龙袍多少钱一件,要浙江几个织工绣娘花费多少时日完成?”
霍砚便一愣。
谢臻又问他,“你可知云南一地,至今出过几个进士?”
霍砚想了想,云南在中榜,教育水平最低,他对这个,还真的不了解。
谢臻笑了笑,“你在大理寺,胥吏那些挣钱的手段,还有火耗冰敬那些,你都十分清楚,我刚才问的,是外头的事,你不明白,也是自然。”
“可要是将来治理天下,这便不够了。”
霍砚一想,似乎有点道理。他到了这边,才短短一个月,以往在京中和官吏人犯们打交道的本事,全都用上,竟也筋疲力尽。不说远的,但是他治下的百姓,就千奇百怪。
有人诚,有人狡,有人急公好义,有人小肚j-i肠,更多的是无法定义的各种人物,面对官府的敕令,随随便便就生出许多是非来。
“治理一州一县,也并不比京城那些大人少费工夫啊。”谢臻由衷地感叹道。
霍砚深有同感,卫城附近,有些梯田,以水坝涵了水,临近的军户,却常常为了谁多浇一些,吵闹不休;在大街上卖山货的小娘子,虽总是含羞带怯,其实会以次充好,并不含糊;爱告状说子孙不孝的老翁,其实在家中,最爱欺压儿子媳妇。
可是再看几天,就知道斤斤计较的军户,是当年平叛的英雄;做生意不老实的小娘子,供养着一整个大家族;颠倒黑白的老翁,年轻时徒步千里,去告当时任上的贪官污吏。
谢臻说,“你以为他们是什么人。”
霍砚心头一震,这些人,便是百姓。
境况不同,要求各异,难以定义,在每个人的生活里,各自沉浮。
偏要叫他们,听官府约束,又不能让人,太过委屈。还要叫他们,生出兴头,越过越有滋味。
这才能叫做,一地的父母官。
他霍砚在大理寺,叫人生死容易,如今想叫这么多人,勤奋上进不惹事,可就太难了。
“若要治下安宁和睦,少不得要让这些人,都有一个盼头。”谢臻娓娓道来,是他担任地方官多年的心得。
“活下去,饿不死,有书读,”
说着谢臻笑起来,“家中若有子弟得了官身,便可以不受欺负,此为其一。”
“再一个,若真受了欺负,有地方可以伸冤。”
谢臻离京多年,语言都变得朴素直白了,他说的意思,霍砚明白,一是满足人的基本生存和发展的需要,二是要用法律手段给予保障和安全感。
皇帝治理国家,也要遵循这个目标,可真正能够达成这一点的,却要靠全国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吏。
谢臻说,“五叔当年,便有此志向,走遍全国疆域,遍访州府道县,他说若不能知道百姓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即便做到首辅的位子,拿出来的旨意,也不顶用。”
霍砚听了就笑,“他这么说,也不见他来,却只诓得你来了。”
谢臻也笑,“他倒是想来。”
谢靖十九岁中状元,二十岁得先帝青眼,到了二十一岁,便成了顾命大臣。
他原本想着,黄遇那些老人顶在前面,事事有人拿主意,并不会用得着自己多少。要报答先帝,自有更好的办法,便先和老师徐程说好,等大礼过后,就离开京城,去做一个地方官。
谁知那天被人叫住,还是个孩子呢,不及他腰高,眸光轻闪,咬了咬下唇,喊出一句,“谢卿。”
只当是一时绊住,不日便可脱身。那孩子要牵他的手,还得踮起脚来,谢靖便对着他,微微弯下腰。
“谢卿,”皇帝自睡梦中,忽然叫了他一声。
“臣在,”谢靖低声答道,虽未睁眼,却知道往哪儿,去握皇帝的手。
适才他也是,一场短梦,似是回到当年杏榜,少年意气,有人笑着听他说,要踏遍万里山河。
旧游旧游今在否,泥下雪,天外鸟,孤影残舟。
方知一念,便是一生。
他暗自感怀,皇帝的一双胳膊,忽从睡梦里抬起来,搂着他的脖子,刚起的那一点惆怅,便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