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猫腰,他跨过花栏,抄近道朝正殿跑去。
眼瞅这人一溜烟没了踪影,纪凌背过身来,顺着长廊往前走。
这玄武殿内楼宇重重,曲径迂回,又兼树丛掩映,花影婆娑,路并个好认,好在纪凌是个识途的,才没迷了方向。
纵是这般,等他摸到自己住的偏殿,也已是日薄西山了。
这间偏殿前头有个小小的庭院,置几方太湖石,石边栽了树白色的碧桃花。时值春末,翠叶间花蕊堆叠,密密层层开了一树。
树下立了个人,许是等得久了,玉色的花瓣落了一身、
天边的斜阳正是欲坠下坠。昏黄的光影里,那人淡然的一张脸异样的柔和。
晚风过处,送一脉甜香,中人欲醉。
仿佛怕惊了个好梦,纪凌轻轻走到他跟前,默默端详着他。
那人耳力却是极好的,略偏了头问:“纪凌?”
“你怎么来了?”
听纪凌这么问,那人笑笑。
“我该问你:怎么走了?”
“你就为这个来的!”
纪凌冷哼了一声。
“这会儿找上门来了,早间你可不是这张脸。”
谢清漩微微变了颜色,纪凌一把捏住他下颔,抚上那水色的唇。
“你跑这趟,怕是不情愿吧。其实我成仙人魔又与你何干呢?你不口口声声要除了我的么?嗯,怪只怪你命不好,你我总是缠在一起了。”
说着纪凌把那人拢进怀里,贴着他的耳廓恶意地低语:“你师父把你给我了,对吧?”
“啪”地,纪凌左颊重重挨了一下。
纪凌一时傻了,他长到二十岁,从来只有他甩人嘴巴,几曾吃过这样的亏。
等同过味来,心火腾地就上来了,他扬手要打,谢清漩却自己往后跌了两步,直撞在碧桃树上。
那满树的白花都熟透了,经不得碰,打着旋儿,零落而下。
有几瓣沾在了谢清漩的脸上,他那张脸却挣得比花瓣还要白上几分,眼帘紧紧合若,跟个死人一样,只有垂落的右手一个劲地在颤抖。
对着这样的谢清漩,纪凌的巴掌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他那句话本是随口说的,可看这光景,竟是歪打正着了。
纪凌平日里最恨谢清漩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可真扒下他那层画皮,摸着血淋淋的肌骨,倒又不忍了。
他不由想到那口乾坤袋里谢清漩绝望的模样,那一滴清泪,还有将一腔子热血还给自己的疯狂。
这么想着,他满怀邪火渐渐熄了,胸口泛上一股莫名的滋味,酸酸涨涨,说不清,道不明。
纪凌双手捧定了那人一张脸,动了动嘴唇,却又无话可说。
此时日头滑下了西山,只剩些余晖,小小的庭院便似浸在一坛酒里,浮浮薄薄,到处是琥珀般的颜色。
指底的肌肤润滑如玉,透一点温腻,纪凌不觉有些恍惚。
手指沿着谢清漩的脸颊往上爬,抚过挺秀的鼻梁,覆住了扇子般低垂的睫毛,手底好像罩住个蝴蝶,微弱地翕着翅,忽地掌心暖暖地润s-hi了。
纪凌“咦”了一声,待要拿开双手,却被谢清漩按住了。
“不要。”
纪凌素知这人外柔内刚,却不料到了此时他还要逞强,不愿在自己面前落泪,心里生出几分怜惜。
他叹了口气,把谢清漩的脑袋按在胸前。
他低声说:“放心,我不看。”
谢清漩怔了怔,慢慢地放软了身子。
纪凌揽住他的背,把他往怀里带。
六月天气,两人身上都没几层衣服,贴得紧了,彼此的心跳都压在对方胸骨上,虽是各怀心事,却也是说不出的亲密无间。
半晌谢清漩轻轻推开纪凌,仰起头来,脸还是煞白的,却不见了泪痕。
暮色裹一对空落落的眸意外的动人,纪凌心里一荡。
“你看得到我吗?”
谢清漩摇了摇头,纪凌不死心,把他的手抓过来,贴在唇上。
“你作法时不是会开鬼眼么?那时总见过我吧。”
谢清漩嘴角透出一丝苦笑。
“你若问的是这层皮相,我看不见,一切妖魔入了我的鬼眼,都会现出原形,”
纪凌暗自心惊,却故意笑了问:“哦,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模样?”
“你真想听吗?你是一棵鬼藤,藤蔓问俱是淋漓的汁液,放一树紫幽幽的花,一朵朵张牙舞爪,腥臭非常……”
“够了!”
纪凌厉喝一声,将谢清漩的双手按在自己脸上。
“看不见,你总摸得到吧?这才是我。”
“不过是个皮囊。”
“你见的也不过是虚相!”
两人一时默然,这世间的真伪虚实,谁能说得清呢?
没什么是可以推敲的,剥掉了浮华,下头总是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