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玩弄人心,终究是大宗师更胜一筹,在众多证明西宫吊影失败的论据里,他选了这一条。
果然,蒙他一手栽培的弟子心防瞬间瓦解,立刻低了头,一口气吸进去,久久都吐不出。
古陵逝烟也不耐等他申辩,又说道:“你兜兜转转,一反常理带上宫无后赴会,设计挑拨百里冰泓与之武斗;事前,你则拉着镂冰氏做你的见证,撇清关系;但毒却是一早混在为师的熏香里。你深知冰楼人的体质,特意调配了对烟都功体无用、对他们却属大热的香料,又精心计算了份量,只让跟为师有过接触的百里冰泓中毒。最后,便可借独孤毒之手,替你拿到驭寒魄。事后,宫无后自然没有问题,唯一的物证也自行消散,半分把柄不留。此局,堪称精妙——精妙得近乎愚蠢!”
西宫吊影跪了下去:“吊影……不知错在何处。”
古陵逝烟见他不说实话,只得替他揣摩:“或许你认为烟冰之战,烟都的绝对实力已经凌驾于冰楼;又或者,你认为有你师尊在,天地人三剑齐发,就可让冰楼顷刻覆灭。优势尽显,让你无所顾忌,在取得驭寒魄一事上也就有了更多的选择。最终,你千挑万选,选了这么一个最曲折、也是最笨的办法。”
见徒弟无言以对,古陵逝烟沉声继续说道:“你这一局最大的败笔就在于,你借为师的手,嫁祸你师弟,白白加剧两境的紧张关系,让对方心生警觉,更会因为百里冰泓的死,随时反目。而你,确实做好变局下的应对了么?”当然,最恼人的地方他没说:经此一事,他算是把自己唯一的软肋暴露给政敌了,无奈。
西宫吊影被这一问问得心头重重压迫,回答道:“吊影只是觉得此举最是不露痕迹……”
古陵逝烟微微一哂:“吊影,以你的聪明,应该知道先让闇亭一脉调查曾经进出过冰楼的外人,也自然就会知道尚有秦假仙这种货色也握有驭寒魄。从他身上下手,难道不是更轻松、也更神不知鬼不觉?”
听到“秦假仙”这个名字,西宫吊影明白了他的师尊已经透过闇亭一脉详查过所有细节和始末。再要编什么借口,都已是枉然。
四周夜色暗沉,唯有冷窗内透出光来。虽只是一灯如豆,却比什么天光都要亮,照得他无所遁形。
事已至此,干脆低眉认错:“吊影办事不力,有负师尊所托。”
见他低眉请罪的样子,古陵逝烟反倒顿生怒意。其实这件事原也无关大局,西宫吊影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冰楼那边要怎么闹腾,没有证据,翻不上台面。至于动心机、耍手腕,看他有板有眼、步步为营,自己也觉得快意。但让他生气的,却是这个向来懂事听话的弟子分明有事隐瞒,却又咬紧了牙关不开口。他开始回忆起,似乎从两个月前吊影大病一场之后,很多地方都透着股不对劲,这一次的差事办得更是拖沓,大违平日里西宫的爽利作风。当然,事后他已仔细想过,对烟都的大计,确也没什么本质上的破坏,只是这团疑云长久地悬在这里,让他如鲠在喉。
在烟都,有一个充满变数的宫无后已经是极限。
他想了想,仍是换回了惯常的语气:“吊影,你一向知道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换回最大的利益。而这次你冒险行事,想来也是自有苦心?”
这应是大宗师最后在给自己坦白的台阶。西宫吊影被古陵逝烟一开头就捉住了痛处,一记闷棍敲下来,再没了一贯风轻云淡、侃侃而谈的镇定;接着,一番时疾时徐的敲打,断了他一切作伪的念头;末了看似安抚的一句,却和最后通牒没有区别。
他只觉得胸腔里有一柄钝刀来回拉锯,浑身发烫。
他要说什么呢?
如果可以,他能说上三天三夜。
但他那一点渺茫的、求取两全的心思,在早已无己、无功、无名[注1]的大宗师那里,实在太过渺小,正所谓“常人之所爱,乃上士之所憎;庸俗之所贵,乃至人之所贱”。他不愿这一开口,就被宗师在心里打落尘埃,他的自尊、他的抱负,不允许让“西宫吊影”这个名字同“妇人之仁”一类的词搭上关系。
一如面前的这个人,宁可被记着那笔父仇,宁可担起那份怨恨,依旧笃定地贯行他的真理,半步不退。至于当年,他几乎散尽功体救回那个孩子,又在他修行路上多少次耗损真元把人从走火入魔的境地拉回来,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师尊整夜整夜抱着无后,没什么表情,却紧紧盯着一盏油灯,就这么维持一个姿势守到天明。
又如何。他不会说。以恩抵怨这种事情,他不屑。
他们师徒三人,说到底,都是一样的骄傲。
西宫吊影思潮如波涛起伏,熬得头痛,最终仍是艰难开口说了最不愿说的那句:“吊影无能,辜负师尊期望,甘愿领罚。”
这么一句话,讲出时百般费力与沉重,讲完后却像被虚空瞬时吞没了一般,激不起半点波纹。安静到空白。
淡淡的蘼芜香从室内渗出来,像自渊薮间飘逸而出,带着静影沉璧般的澄冽。他想起前几天连夜熏衣时闻到的笑兰香,一样蘼芜的底子,但被人篡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