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朗眉头紧锁,面色凝重,摇头道:“此事参与者众,只怕瞒不过。万一谢家途中劫人,或以身份威压,即便你领着朕的手谕,一来不见得真能镇得住,二来,便是他们知难而退,你也是开罪了谢家,今后行事不甚方面。”
这番顾虑倒是在节骨眼上,曹霖虽是皇帝心腹,但他为人谦和谨慎,虽战功赫赫,朝堂政事轻易不作表态。因他一贯如此,是以在如今皇帝权臣渐生嫌隙之时,明明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却予外人置身事外的错觉。
曹霖明了皇帝是有意保持他这种超脱之态,一时间也也想不出更好的良策,忽听皇帝道:“罢了,朕与你随行,亲去把那赵让迎回金陵吧。”
“陛下?这……这不合礼制,不成体统啊!”
将赵让从千里之外的南越番禺押回金陵,正因他既是僭王,也是叛将,保他性命不过为了献俘大典,祭天谢祖,昭告天下之后名正典刑吗?
到时皇帝率文武百官,百姓中德高望重的古稀长者,分别在庙社、陵寝祭过天地后,出城迎劳,再把俘虏进献给太庙。
除非是马上天子亲征沙场,哪有皇帝押送俘虏的道理?回到皇都,由谁来出迎,谁来负这祭主之责?
李朗却是轻笑:“不必多说了,曹卿。半个时辰后起程,令尚马司挑最好的马来,日落便可赶到。”
曹霖只能遵旨领命离去,直到出了兰亭阁,他心中仍犯着狐疑:遣将出征之前,皇帝便再三叮嘱过,绝不可伤及赵让本人及其亲眷,一切处置,待将赵让押回长安再行定夺。
原本曹霖只当皇帝一心报赵让昔年落井下石的一箭之仇。
当日北寇铁骑进犯,东楚军节节败退之际,李朗临危受命,任东楚军总帅,他曾以东楚皇帝之名号,下诏南越大将,要赵让挥师北上,勤王救难。但这一诏令非但是石沉大海,不久之后甚至传来赵让谋逆作反、自立为王的消息。
曹霖记得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得到确证后,是他亲去告知,犹是少年的李朗怒而失态,举马鞭狂抽地面,噼啪声响如炮仗,至少抽了有百余鞭,才停歇下来,脸色煞白,一言不发,良久之后一声浩叹:
“曹卿,寄望于他人者,必受其辱。”
但如今,皇帝得知赵让许有性命之虞,竟然不顾仪制,以及提前与谢家决裂的风险,亲自前去接应护送,若说赵让只是必须手刃方可解恨的仇人,似乎没必要这般大动干戈。
还不如直接与谢家通气,告知实情,商讨处刑。
曹霖苦思无果,只觉青年皇帝的想法高深莫测,难以窥测,也只有摇头一叹,为皇帝起驾备行。
这却是因曹霖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更不知还有其三之故。
李朗稚龄时,因生母无宠,他虽是皇子,在最是势利的宫廷内却是饱受欺凌排挤。一次皇子们的武场习练,他几乎伤在皇兄之手,是当时还在宫中任禁军侍卫的赵让挺身相救。
初次有人不顾自身安危善待于他,年幼的李朗铭感五中。虽说之后再也没能见到那名侍卫,李朗却一直将他视作英雄,暗暗立志,有朝一日得势,必要学淮阴侯千金报漂母,以万户侯之位相赠。
待得年纪稍长,学识阅历渐增后,偶有回,李朗在书中读到某雄才大略的天子一件柔情万千的轶事,前朝皇帝那句“以吾一生,许你一世”的誓言让少年李朗如遭闷棍。
情窦初开,李朗便莫名地将一腔柔情与期许,系在了只有一面之缘的赵让身上,倒不是盼着花前月下,比翼双飞,而是望两人做得了明君贤臣,同心协力,劈荆斩棘,问鼎中原,共创宏图大业。
孰料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赵让后来的所作所为,把李朗心中勾画出的重义轻利、勇者无惧的形象粉碎殆尽,取而代之是个鲜廉寡耻、趁火打劫的叛国恶徒。
此其二,至于其三,所知者寥寥无几。
谋定平叛之后,大军并不是立刻就能开拔,还要备足军需,发放军资,以十万军之众,至少要天昏地暗没日没夜地忙乎半个月。
而就在这半个月中,李朗竟然收到赵让遣密使送来的信件。密使搭上了太傅,面圣后将藏在蜡丸中赵让的亲书上递给皇帝。
信中赵让尊李朗为陛下,自称臣属,语气倒是不卑不亢,表明待到东楚大军兵临城下,他愿开城归降,不动兵戈。
条件是域中百姓,宫内亲眷,东楚军需善待有加,秋毫不犯。
赵让还写道,南越地处边陲,除去迁徙来此的汉民,还有众多百越蛮夷,这些族群部落生性勇悍,无畏生死,万望归降之后,以礼相待,以柔克刚。
这封信让李朗如坠云雾之中,细细问过密使,却言赵让并无其他交代。
与太傅相商后,太傅也不明白赵让此举意在何为。若说是诚心归降,怎么又还非得大军进逼,为城下之盟?
如果不是,只能说是赵让早已心明如镜,南越国力要与东楚相抗,无异以卵击石,此举不过是装腔作势,表主动归顺之意,以换一身苟延残喘。
想到此处,李朗对赵让的鄙夷又多添了几分。
不过,当他重读来信,却又觉并非如此。
信中甚至直言,东楚军如要强行攻城,或施□□掳掠等卑劣之事,则可能“黎民效死,与城俱碎”,这又不乏警告意味。
商议来商议去,最终还是没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