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韦知道杜见锋是故意逗他,倒也愿意回嘴:“不打呼噜都是男子汉,不闻烟味怎么就不是了?”
杜见锋把军务都处理妥当了,心下轻松多了,他打了十年的仗,战前早就没了紧张的感觉,倒是有心情讨嫌逗趣:“小孩,你说你一整天都没个人影,到了饭口就准时回来,你是到我这儿吃白饭来了?”
方孟韦帮毛利民拿饭,然后坐下分筷子,答得硬气:“你是团长,我给你们团里帮忙,又没有白吃你的饭。”
杜见锋抬手胡噜他的头发,硬硬的有些扎手,是个犟种。
“你小子牙尖嘴利。”
方孟韦闷头吃饭不再说话。
毛利民朝杜见锋使了个眼色,杜见锋皱起眉,看着少年低垂的睫毛,浓密纤长,微微地翘,油灯的光亮映在笔直的鼻峰上,轮廓漂亮的惊人。
“小孩,”他等方孟韦抬起头,才继续说:“你打算日后怎么办?”
方孟韦的眼神有些茫然,半晌才说:“你们是要赶我走吗?”
他看了看杜见锋,又看了看毛利民,然后轻轻地放下筷子。
杜见锋不善于处理这样的事情,可是人是他捡回来了,旁人又多多少少受了小孩的帮助,不愿开口,都叫他来做这个坏人。
“按照规定,我要把你送到救济站去,你到那儿没准还能找到失散的家人。”
方孟韦听完,想了一下:“救济站会帮我找家人吗?”
当然不能,救济站根本顾不上这些,杜见锋很清楚,他清了清嗓子:“你也可以自己找,那么多人都在救助站里,很有希望找到。”
少年的圆眼睛在灯火下仿佛注入了星光,清澈晶亮,他盯着杜见锋说:“那么多人在救助站里,但我的家人不在。我父亲已经离开上海去重庆了,我的妈妈和妹妹……哥说妈妈和妹妹……被日本人……炸死了……”他深吸了两口气,顿住不出声,许久才说:“哥说他要报仇,要去参军。你说,我的家人会不会在救助站里。”
杜见锋没说话,只伸手暗灭了油灯,帐里漆黑一片,他坐到这个孩子身边,将自己的手臂递过去,粗声粗气地说:“就这一次啊,现在哭吧。”
他等了好一阵,才感觉少年将脸埋在他的袖子上,许久许久,温热的湿润透过织物浸入他的皮肤,正好是眼泪的温度。
杜见锋并不容易被打动,他见证了太多的死亡和离别,当年在呼号的寒风中咬着拳头流泪的贫穷少年已经于时间的长河里愈行愈远。
“那你想干什么?”
“我也要当兵,打日本人,为妈妈妹妹报仇。”
“你年纪太小,不能当兵。”
“你们是不是打日本人的?”
“是。”
“那我不当兵,我帮你们做事,是不是也算打日本人?”
“……是。”
毛利民在黑暗里坐了半天,前半段深深觉得自己的存在有点多余,后半段又莫名地意识到小孩这就这么留下了?
他们团长宣布了答案:“明天你跟着卫生连,不要乱跑。”
第6章
天还没有亮,他们已经整理完毕,开始行军,此时日军增援的两个师团兵力已经到上海,在第87师、第88师的侧后方登陆,国军起初的优势逐渐瓦解,杜见锋所在的第63师奉命阻击日军第11师团,但是难挽颓势。
方孟韦跟着卫生连在后方,炮火枪弹的声音很近,但是他却看不到前面的形势,轰炸机从头顶飞过,发出嗡鸣,护士张小姐按着他的脖颈说:“快来帮忙。”
从前面一个接一个抬回来受伤的战士,被泥土和鲜血掩住了无关,无从辨认。
周遭满是血腥、火药还有消毒水的味道,方孟韦看到担架上的半条腿断落,砸在地面上,血蜿蜒地流淌,慢慢布满灰尘。
他一时呆住,手中的酒精瓶捏得死紧,恶心和眩晕被强硬的压制住。
“小方!快点!”
他回过神,虚弱地答了一声,步履急促跌撞。
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乱作一团,除了军医和护士的交谈,还充斥伤痛的兵士们的嚎哭和咒骂声。
恶毒,毫无理智。
方孟韦观察着这一切。
他从未经历过这些,他成长在灿烂的阳光下,花园里有芬芳的花朵,厨房传来甜美的香气,妈妈的温柔、哥哥的笑脸还有妹妹顽皮的小手伴随着他,当然还有父亲翻动报纸的声音。
然后他们回来了。
因为这里是祖国,是父母口中情怀的归宿。
纵然,这里充满苦难、贫穷、离别和死亡。
但是并不妨碍爱它的人继续爱它,依恋它的人永远依恋它,以及每一个真正的中国人随时站起来保护它。
方孟韦有一点懂了,仿佛是在迷惑中缓慢破土而出的觉醒。
情况不容他细细去想,因为在学校学过简单的急救,此时他可以临时顶替护士跟在医生身边做助手,而经验老道的护士则要单独处理伤患。
疲惫、麻木还有巨大的体力消耗让他眼花冒冷汗,他轻轻地为一位救治无效的战士盖上白巾,他认得这个人,昨天傍晚这个人还来找他写信,眼睛小小的,眉毛上有块疤,带着憨憨的羞涩的笑,惦记家中的老母和妻子。
他看着人被抬走,白巾越来越远,如同随波逐流的枯叶。
从天亮到天黑,再到天亮,张小姐塞给他一块干馍:“赶紧吃一口,然后睡一会儿,醒了去接小王的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