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不知是谁叫一声,“贝勒爷迎亲的队伍从外头过啦!”
贝勒府头一回这样热闹,四处张灯结彩,挂满鲜红的绸布和灯笼。
堂屋里外挤满了人,皆是王公贵族,朝廷官宦,纷纷拱手向他道贺。
上座却只坐着母亲一人。阿玛兵困南方,无法脱身,隔着半个疆土,京城里却仍然喜气洋洋,歌舞升平,着实可笑。
晋容像是行尸走肉一般,手里牵着红绸,过火盆,跨马鞍,任由旁人摆弄。
一拜天地。
春日庭院,寂川推开窗户,隔着满树桃花看他。一双如墨的眼睛,几分流转,喜怒哀乐便都说尽。
二拜高堂。
寂川不肯喝药,他一口一口地喂下去。寂川在他怀中羞红了脸,拉着他的衣角,柔声唤他“晋郎”。
夫妻对拜。
月老开恩,若有来生,别无他愿,只求再遇上许寂川一回。
他闭上眼睛,在鼎沸的道贺声中,深深弯下腰去。
酒过三巡,宾客散尽。
晋容遣开小厮,一个人走回房中。
不知何时,盛夏已经画上尾声,秋日的凉意渐渐堆积起来。秋夜的细雨落在脸上,冲淡了酒意,散不去的只剩心中的低郁。
新娘子坐在房里等他,龙凤绣纹的衣裳,火红的盖头,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
他走过去,掀起礼服前摆,在小福晋面前单膝跪了下来。
“这桩姻缘,于你我皆是父母之命,原本该一片真心待你,或许能成就一段佳话。可我心有他属,即使今日与你结下夫妻之名,也难改心意。”
小福晋一言不发,静静坐着。
“我知道对不住你。我尊你一声阿姐,从今往后,金银玉器,丝绸锦缎,若能补偿你半分,就是倾尽整个贝勒府,我也绝无一句怨言。”
“贝勒爷……”小福晋终于隔着盖头开口唤他,声音颤抖。
“阿姐,你今天走进这贝勒府,是清清白白的,将来走出这贝勒府,也是清清白白的。只盼我不耽误你,将来再找个好人家。”
他说完便站起身,转身朝门外走。
“贝勒爷!”小福晋一把摘下了盖头,在身后唤他。
他在门口立了片刻,到底没有回头,迈开步子走了出去。
夏天的雨,电闪雷鸣,尽管骇人,却总是酣畅淋漓。而秋雨绵绵不尽,冷冷清清,烟雨中的帝京,竟是这般灰暗萧索。
几十号人,百来口箱子,就这样上了船。他们将沿着运河一路南行,尽头便是苏南。
他十一岁跟随尚锦兰上京,如今已过去了整七年。魂牵梦萦多少次的故土,未曾想过有一天终于能回去了,竟是如此一番狼狈模样,连自己都不免觉得可笑。
相熟的座儿们送了些衣裳头面给他,说将来还要去苏州听他唱戏。除了晋容的那对流苏蝴蝶,这还是他头一回收座儿的礼,兴许也是最后一次了。大家聚在戏园子里,一起做了这么些繁华好梦,到了是该醒来的时候了。好聚好散,也是遂了人家的愿。
他登上摇摇晃晃的甲板,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雨中的城池。那些青灰色的屋顶,在雨幕中默然沉寂,不知见过了多少物是人非,世事流转。
“师哥,快进来吧!外头雨大。”宣儿招手唤他。
他决绝地转过身去,从此再没有回头。
船在河上行了半月。刚上岸的那几天,脚下怎么也走不惯,总像是还踩在摇晃的甲板上。
福晋出手着实大方,给他置了套三进的院子,戏园子也买在顶好的地段,每天客人往来如织,冯班主乐得合不拢嘴。
“这福晋……没准儿是个好人呢。”宣儿道。
寂川摇头。“她当然盼着我在这儿住舒坦了,一辈子不回京城去。”连京城两个字也念不得,就像针尖儿似的,扎得人一阵刺痛。那些缱绻时光,那个温柔如玉的人,便又一股脑地又涌上心头。
宣儿见师哥发呆,知道他又想起伤心事来。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叹口气,独自走开。
他们安放行李的时候,才看到那口红漆描金的妆奁。
“这是谁送的?我怎么不记得了?”宣儿觉得好生奇怪,只听过坐船丢箱子的,怎么平白无故的,还能多出一口箱子来。
楚瑜翻了他的小账本,也没有找到记载。
“连赠礼的人都不知道,我们一时粗心,倒可惜人家一番心思了。”寂川有些内疚。
他蹲下身子,一格格地打开妆奁,里头是一整套点翠头面,做工精细,溢彩流光。却独独缺了一对流苏蝴蝶。
寂川愣了半晌,关了妆奁,站起身来。
“表哥,你往账目上添一笔。爱新觉罗·晋容,送一套点翠头面。”
深秋,如同平地一声惊雷,战争开始了。
外头再如何兵荒马乱,戏园子里还是一样的热闹。国家兴亡,到底离得太远,不如台上那一出出婉转动人的故事来得真切。
到冬末,一夜之间,城里便挂满了青色的旗帜。
“师哥,表哥,”宣儿一大早就从外头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皇上退位,大清亡了!”
他正在院子里练戏,在一个亮相上停了半炷香的功夫,一时缓不过神。
“但,但我听人说,皇上还住在紫禁城里,皇族也还照旧是皇族,还跟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