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好了水,搀扶着杜雨时先去沐浴,一边与他擦身,一边想着话安慰他,说:“少爷如今年岁还不算太大,我活了一辈子了,人世间的千奇百怪的事情见也见得多了,这世道,不论是在哪一朝哪一代,都是一样的险恶,不过遇上好皇帝当政时,百姓还有口饭吃,遇上不干正经事的皇帝当政时,百姓们越发连饭都吃不饱的。人人也都是一样辛苦地活着,但凡有口饭吃活得下去就很好了。旁的事情,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就不用多想了。”
黄老头絮絮叨叨地说着,杜雨时就安安静静地听,偶尔答上一句:“我明白的。”
第 18 章
黄老头担心杜雨时的状况,当晚就打地铺睡在杜雨时床边。
次日醒来,杜雨时越发起不来床,嘴里说着自己没事,双眉却时时难受地皱起。黄老头知道他身上必定还是疼得很,摸他额头,幸得没有发热,总算放了心,大清早的就忙着为他换药擦身。杜雨时一言不发,任凭老仆伺候。黄老头倒希望他能诉诉苦骂骂人,看他这样抑郁反而揪心,却又不敢乱说话,唯恐使他更加堵心,只好在肚里把齐逢润并齐家祖祖辈辈并前朝所有北方蛮子都骂了个遍。(还是想解释一下,背景有些像元末明初的意思,前朝皇室及齐家祖上都是北地某不明外族人,并没有特指 orz)
早晨过了大半,黄老头把药煎上,才想起还没给杜雨时准备早饭,赶忙开始弄。待得端到杜雨时面前,却是一小碗白粥。平日里,黄老头总是挖空心思整治些小菜,变着法儿哄杜雨时多吃些;可今日这半碗粥里别说咸菜了,连米都没放多少。杜雨时仍是不置一辞,默默将那碗粥吃了。
黄老头收了碗往厨房走,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气。听见拍门的声音,过去看时,却是自家的帐房胡先生。胡先生并不是外人,刻意关了铺子门跑出城来,想必是有话要说。黄老头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了胡先生进来。
胡先生已略微听到一些闲言闲语,心中本来还在疑惑,等到进门见到杜雨时的模样就再无怀疑。他原本不是没分寸的人,可他无妻无子的一个光棍儿,杜雨时此刻也能算是他唯一的至亲了,若来探望,只怕杜雨时难堪,若不来探望,岂不太过冷淡无情?是以他晨间迟疑半晌,还是决定过来一趟。
他也不敢多说旁的言语,只往床边一坐,开腔说:“我受了东家的委托代管着生意,事无巨细都要向东家报备,这就是我的本分。今早含烟坊的二掌柜特地来了咱们铺子里,跟我谈了一回,态度比起往常和善些。我也来不及说什么,他就主动提出给咱们一些优待的条件,允许咱们将来随意在含烟坊摆卖新制的香粉,完全按照咱们的估价,不再压低价钱,还提前了结帐款的时间,咱们采购原料周转不灵时还可以跟他们借支银子。这些都是对咱们有利无害的,我就当场应承了,过来跟东家知会一声。”
胡先生巴巴地跑来说这个,自然是一番体贴,想要宽杜雨时的心,免得他惦记铺子里的状况。可杜雨时听着,却是钻心的疼,急怒攻心,哇的一声一口血喷在地上。胡先生跟旁边的黄老头都慌了神,杜雨时却还不知道自己吐了血,勉强笑说:“我这可在胡先生面前丢脸了,刚吃下一碗粥,心里不大自在,这么快就吐出来了。”
余下二人相顾无言。黄老头赶紧端了茶来给他漱口,又拿了热手巾给他擦脸。胡先生只能安慰他几句,便辞去了。
杜雨时数日郁郁不语,晚间总是被噩梦惊醒,黄老头昼夜不离身地照顾着,还是恢复得很慢,起得床时整个人又瘦了一圈。
胡先生仍是时不时地出城来探望他,一日带来一封书简,说:“吴四少爷托人给东家带了信,说是两三天后会来遂阳一趟。”
第 19 章
那封信递到手上的时候,杜雨时觉得似乎有一道甘美如清泉的细流从指尖一直流溢到心灵深处。那触感其实从来就是如此,温温凉凉,光润细腻,这就是吴明瞬的细致入微的体贴。因为杜雨时的眼睛看不见,所以吴明瞬就仿效古人的竹简;因为杜雨时对触感特别在意,所以吴明瞬使人用最好的竹子,削成极轻极薄的竹片,上一层最最细润的漆,用麻线串得整整齐齐。刻上想说的话,之后又将划出的尖角略略磨圆滑,免得扎手。
墙边的书架上有多少盛信的木盒子呢?总之是很多很多吧。每个盒子里都满满装着同样的竹简。有多久没收到这样一幅竹简呢?其实没多久。父亲新逝之时,才刚收到吴明瞬的安慰之辞。有多久没回复只言片语呢?连自己都不愿去计算。那些装着空白新信笺的盒子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动过了。
到如今,杜雨时仍是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初次与吴明瞬相遇时的情景。
那年他才九岁,越是长大越是自怨自怜的年纪。那时也是春天,不过是含笑花初绽的春暖时节。当时的自己每闻到一种新的花开放,就会越加抑郁,暗暗悲叹自己这一生都看不到任何一种花的样子。那一日父亲跟自己说会有一个至交从金陵过来探望。自己并没留意。父亲的朋友总归是个大人的,与自己并没有多大关系。
早间起床之后正在后院里发呆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你们家的花园好大呀。虽然还是没有我家的大,不过种的花比我家多得多了。”
那分明是个小男孩的声音,与自己年岁相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