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沉默了小半会儿,“我知你苦。但是这赋役,不减不行。”
“为何?”萧景琰不解,无意中提高了音量。
梅长苏深吸一口气,“《尚书》曾言,‘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民若不归,国从何立?民若不顺,国从何定?民若无恭,国从何安?民若无惠,国从何强!景琰,这君舟民水的道理,你是再知道不过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新政伊始,若不大赦天下,轻徭薄役,百姓恐会滋生怨怼,流言亦会丛生难遏。反之,若减税免役,使民休养生息,民富自然国富,民定自然国定。国本巩固,吾国中兴也可指日而待了!”
萧景琰摇头反驳,“我自然知晓民乃国本的道理,但是现在情形不比往日,既非太平盛世,又怎能等夷论之?治国切忌师古,施行改革切忌墨守成规。而今国力疲弱,若要中兴自该行中兴之法,当成效已见,国力强盛后才可再行盛世之法。你言民富自然国富,反过来又何尝不是?国富才可民富啊!今中兴之机,当务之急乃是先使国富,而后推行良策,自然可使民富。如此,两两俱富,两两俱安,岂不是上道?!”
“百姓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胼手胝足,面朝黄土,背朝青天,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勤苦如此,尚复遭水旱天灾,豪强逼压。你若不减,如何抚慰他们亟盼轻税之心,如何让他们定心锄耕劳作?!无心田事,粮产不及,粟米价高,百姓哄抢,天下大乱,国政难行,敢问陛下,如何能富,如何能安?倒是大梁,将先四分五裂,岌岌可危也!”
“今豫州雪灾,民心不振,若无朝中银两用以救济,将会如何?人心不稳,事端滋生,流民四散,危及国本!然赈济之金从何而出?出于国库。国库钱财从何而来?来于税收。而今府库输入少,输出却多,长此以往,恰若根腐木枯,大梁定会中空朽坏,大厦将倾!与你所言,虽是殊源,岂非同归?!”
“虽则如此,自先皇行繁税之策,百姓民不聊生,田地买卖、豪强兼并致使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此岂非国之毒瘤大害?!农夫无田,游民渐生,动乱四作,揭竿起义,是谓下而从暴秦灭亡之旧例矣!”
“今百废待兴,土木修建迫在眉睫,修渠拓河亦为要务,府库不盈何以兴工程,减民灾?况我天朝泱泱大国,历有藩属,国库不足何以远扬国威,显德内外?!最为重之,若府库亏空,国力不足,北燕、大渝若乘此之机一举进攻,大梁无钱养军养粮无钱造刃造盾,何以抵抗那踣铁马蹄,何以抵抗那浩荡大军?!!!”
这一番据理力争下来,两人皆是瞪着对方,喘着粗气,各不相让。
一人为国,行的是国道,因为他是帝王;一人为民,行的是民道,因为他是儒士。无论何者,为的不过是这个天下罢了。
只是这天下,属国属民,又有谁分得清呢?
第八章/金陵风起
萧景琰曾听黎崇老先生讲过,争论之精之妙,不在谁赢谁输,而是两人是否真正理解彼此是否辩论得酣畅痛快发挥得淋漓尽致。若风云际会,冠圜冠、履句屦、缓佩玦的儒士齐聚一堂,你争我辩,你言我语,舌战群儒,思想交汇,火花碰撞,当真是人生极其快意之事,胸中块垒心中郁气亦得以一消,不必杜康酒浇!
但萧景琰也亲眼见过嘉和殿内,那些世事见惯的老人辩得口干舌燥,胡须抖动,怒发冲冠,满脸通红,这种情况下,又有何快意可言?只不过徒增闷气罢了。
他没想到的是,他和梅长苏属于第二种。
萧景琰此时就抿唇瞪着梅长苏,屋内空气仿佛停止流动静滞原地,一圈圈地缠绕勒紧心房,让人透不过气来,只余一阵又一阵的酸涩疼痛。
潮起又潮涌,一叠千层浪。
终究是,意难平……意难平啊!
萧景琰深吸一口气后转过头,目光暗沉地盯着在旁尽情燃烧着的火盆。 哪怕再想忽略,但一室寂静中,所有些微的声响都被无限放大捕捉入耳——噼啪、噼啪、又噼啪,一声又一声,仿佛一生又一生。
时间在凝滞的沉默里如蚂蚁爬行而过,萧景琰用眼角余光盯着梅长苏,看着他微抿双唇,看着他紧捏衣角,看着他脸色苍白,明明是那人心受煎熬,可似针孔般细密的心疼却一针一线地,在他的心上戳出了个“苏”字——每一横每一竖每一撇每一捺,都在往外汩汩冒着鲜血。疼痛,却又情愿。
欠他的。
到底是,我欠他的。
萧景琰想着,突然就笑了。笑得刺眼。
他站起身下榻,艰涩的声音划破了凝绝的空气,让人更觉闷痛。
“蔺晨说了,你……不宜思虑过多。我先去庭中散散心,你好好休息。”
……
梅长苏死死盯着萧景琰,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散心?休息?
喉间似涌上来一股血沫,他抵牙咽下,却仿佛被一路烫伤了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