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洪嘉站在原地,闻言低笑了一声:「是你多礼了。」
小蛇在横梁上缓缓蠕动起来:「先生真想回谷?」
说著,筷子粗细的青绿色蛇身又在梁上缠了两圈,黄色竖瞳冰冷却锐利,蛇头倒挂下来。常洪嘉从灶上取了些肉糜,掬在手心喂它吃完,这才低低笑了:「自然是真的。」
小蛇缩回阴影中,心满意足地盘踞起来:「谷中没有肉吃,也没有酒喝。」
常洪嘉不吭声了,直到小蛇昂起头,才低笑著说:「我知道。」
小蛇悄无声息地游到斗笠上:「见到了,不是更伤心吗?」
常洪嘉已经站了起来,把包袱皮抖开,年货束好,著手打点起行李,骤然听到这一句,双手竟是微微发颤,慌忙握紧了常用的针囊:「怎麽忽然这麽说?」
蛇盘在斗笠上,静静看著常洪嘉神魂不定地把包袱扎紧,塞进药篓,用铁叉拨了两下炭火,直到火呼的旺了起来,又幡然醒悟,拿锅盖捂灭了火源。
屋内重新变得阴冷潮湿。直到此时,小蛇才顺著土墙游了下来:「随我来吧。」
常洪嘉背上药篓,跟著它跨出门槛,看著院中再熟悉不过的石桌石墩,渐渐被大雪掩埋,自己却空著手,不由胻-u,n了一口气,正要关紧门窗,落上大锁,忽然又想起那句话,好似被冻伤了肺腑,柱子似的杵在那里?/p>
纵使见到了,不是更伤心吗?
小蛇在雪地里游了一段,见他还呆站著,笑了:「先生又不去了?」
常洪嘉肩上沾著未化的雪花,猛地上了锁,一脚深一脚浅地跟了上去。
一人一蛇径直出了镇,上了山道,路上的行人却似看不到他们一般。鹅毛大雪中,刚被人踏得泥泞灰黑的石道又变得一片白茫。就这样贴著山壁,一步一步走过悬空栈道,到了没有路的地方,地势越发崎岖起来。
小蛇越行越快,不多一会儿便窜进枯枝老藤中。常洪嘉乍然跟丢了身影,凭回忆走了一段,猛地回头,发现连来时的足迹都被大雪盖住了。他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走著,不知道绕了多久,才听见嘶嘶的响声。
那尾小蛇盘在路口,见他追上来,又继续往山中游去,直行到一座悬崖前。常洪嘉拽紧了峭壁上纵横交错的老藤,跟著它一寸一寸往下攀爬。
时隔七年,每一步的石坎还凿在那里。
等下到崖底,皑皑白雪间终於有了零星的几点绿意。鹤返谷就坐落在绿意最深处,丈许的辛夷树半遮谷口,枝梢压满积雪。
小蛇走在草甸间,身体与青草一色,常洪嘉彷佛又要跟丢了,直到入了谷,看见泼天的绿意,和一株株提早盛开的辛夷,从深紫到浅粉,百花灼灼,才真正放下心来。
谷中零零落落地盘著十几条不成气候的小蛇,溪水上漂著木板麻绳连成的浮桥,偶尔有几座灰瓦白墙的宅邸,隐藏在开得烂漫的辛夷花後,除此之外,再没有半点人烟。
常洪嘉慢慢走到最破落的那一间,推开门,发现桌柜竹榻仍是按老样子贴墙摆放,床帐上蒙著厚厚的灰尘。他取来清水,自己擦拭了一遍才在榻上坐下,把鞋袜褪了,从药篓中取出温筋活血的药酒,揉捏起早已冻僵的双腿。
等皮肤微微发热,推开门板,天色已暗了下来。石阶上摆好了素粥和筷箸,碗下压著一个簇新的红封,常洪嘉把糊著浆糊的封口细细撕开,发现里面照旧装著一枚铜钱。他拿著这枚钱,珍而重之地握了好一阵。
半晌,才从袖里摸出一串铜钱,用剪子将串钱的红线绞开,把新的那枚套进去,再重新绑好。做好这一切後,常洪嘉端起碗,坐在门槛上抿了一口。舌尖尝到熟悉的味道,想到数重山外此时应有的热闹爆竹声,心中又是一阵悸动,慌忙把碗凑到嘴边,囫囵地喝起粥来。
爆竹声声辞旧岁,若是辞别不去的旧梦呢?
夜色中不知何时响起了阔别已久的琴声。
日日夜夜,听见这洞悉一切、清心寡欲的琴声,不是更伤心吗。
天明後,常洪嘉梳洗过,自行上了浮桥,每踏一步,木板都会被溪水没过,累累的卵石在涧泉的摩挲下温润可爱,手指长的白鱼,用尾巴搅著水纹。
好不容易到了对岸,原本从这头传来的琴声忽然又转了向。常洪嘉侧耳去听,清正的音律时而在矮灌木间,时而在辛夷树梢,顺著陡直的四面山壁往上看,四面八方都是弦声。
他怔了怔,漫无目的地顺著竹篱走了一段,看到那条青蝮蛇盘在树上,头冲他往南撇了撇。常洪嘉笑著道了谢,往南一直上了浮屠道,到了沙池,看见要找的人正坐在沙池正中的石台上,一身绿袍深如墨色,底下玄色衬里,长发及地,膝上照例放著一张琴。
只看了一眼,常洪嘉便神色恍惚,一张斯斯文文的脸上,笑意再也挂不住。那人静静抚著琴,五官如丹青妙手画成,眉心一道金色佛印,直到常洪嘉走上前,淡泊的琴声才停了下来。
「谷主,洪嘉……回来了。」常洪嘉在沙池外长长地行了一揖,半晌抬头,正和那人淡漠如古井水的眼睛对上。
常洪嘉心绪起伏,却无法挪开视线,还想再往前走,才发现失了礼数。那人白如明玉的手拿过一旁的苇杆,在沙上缓缓写下几个字:还习惯吗。
等常洪嘉看清楚了,呼吸又是一窒,颤声答道:「都习惯,有劳谷主费心。」
只是待他说完了,四周却久久沉寂下来,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