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声瓷器碎于地。里头人唯唯诺诺退出来,看了一眼门边的罗逾,一脸无奈。
罗逾掀帘子进去,面前正是一滩碎瓷,地上泼溅着浅褐色的奶茶。他最看不得这样的脏乱,俯身捡拾了大瓷片,又叫一个侍女把其他的瓷片扫了,地面擦净,弄得整整齐齐的。
房间里有一股病人的浊气,罗逾知道父亲从当皇子起日子就过得精洁,当了皇帝之后更是以一国奉养,虽并不喜欢奢侈,但是注重细枝末节的周到整齐,此刻这样的气味充溢着整个房间,自然心情好不起来。
他在案桌上找到一个香炉,在白灰里埋了炭火,又从身上的荷包里掏了两星沉香搁在灰上的云母片上。淡雅的蜜药香气随着炭火炙烤云母片的温度升高而袅袅升起,房间里的浊气散了。罗逾扭头问叱罗杜文:“父汗可能开点窗户透透气?刚刚郎中说父汗能不能吹风?”
叱罗杜文面色惨淡,但话语依然平静:“没说不能。其实能与不能也没什么要紧,横竖已经这样了,再糟糕又能糟糕到哪里去?”
罗逾跪到他床前的氍毹毯上,抚平被褥上被病人抓出的指印褶皱,然后抬脸道:“儿臣有一个好消息,不知能不能让父汗稍稍解颐?”
叱罗杜文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望着儿子,恍惚间他还是那个小小少年。当年那个小少年听了“母亲”皇甫道婵的建议,请求跟着使节到西凉潜伏,寻找时机打入南秦时,就是以这样清澈的目光仰视着父亲,说话不疾不徐,有条有理,慢慢把自己的恳请诉说出来。
那时候他就诧异着:这个受了重创的儿子,睁开眼睛后就记不起他的母亲给他的沉重打击,而他这个做父亲的,亦是恨屋及乌,把儿子丢在禁宫一角不闻不问,任他像株野草一样长大,仿佛这样才能报复罗逾的母亲给予他的恶毒的羞辱。但是几年的时光,倒让十三岁的孩子长得那么好看,连沉静陈述的态度都那么好看。
做父亲的心在那一瞬间是软和下来的,可是强迫自己想着罗逾母亲的可恶,强迫自己对那个少年心生厌恶,于是正中下怀一般把他远远遣走——眼不见心不乱,大概就再不会想起那个可恨的“她”。
“父汗?”
叱罗杜文听见儿子在轻声叫他,回过神来,冷哼了一声道:“你哪一天打回平城,把拔烈的人头献到我面前,或许我还能解颐。”
罗逾目光微微一黯,但和十来年前那个小少年遭受他狠心打击时,那种失去父爱的失落表情不一样,他还是显得坚韧和强大,微微笑道:“这是儿子以后慢慢努力要达成的目标:为父汗报仇,也要为自己洗清冤屈。只是若是毕生只剩了这一件事,日后这样漫长的时光又该如何黯淡呢?”
叱罗杜文不置可否,然而忆及他曾经在被前任皇帝叱罗乌翰逼迫到忍无可忍的时候,一颗心里除了报仇夺位再无其他想法时,确实每一天纵使在笑也过得黯然无光,唯一的快慰就是他利用杨寄,重新夺取平城,逼得长兄逃亡。
当他那时重新站在平城宫的丹墀之上,傲然凝望着匍匐在下的群臣;当他来到兄长的后宫,把那个她重新裹在怀里,丢在龙床上时,一瞬间是美快无比。
可是,彩云易散琉璃脆,美快的感觉就和在床榻上与她共赴高唐最完美的一瞬间一样——瞬间过后,从顶峰跌下来,他捕捉到她目中不甘的泪光。他心里的美好轰然倒塌,但是自己还不愿意承认。
罗逾能看到父亲脸色细微的变化,埋藏很深的仇恨、不甘、懊悔与悲悯,他暗想:父亲此刻遭遇了一生最大的失败,什么事都想得多也是难免。他低头所:“那,儿子告退了。”
叱罗杜文终于问:“你说给我听听吧,是怎么样的好事?”
罗逾粲然笑道:“父汗添了个孙女。”
叱罗杜文简直要嗤笑出来:他儿女多得自己都数不过来,孙子辈的大概更是几十上百了,当着面看都认不得。如今不过是多了个孙女!有啥好喜的?
他瞥眼看儿子,可这傻孩子却是一脸笑,笑得呆乎乎的,是真心诚意在跟他分享这个喜讯。
罗逾结婚晚了,生育自然也晚了,二十五岁才得到第一个孩子,当然是欣喜若狂的。
皇帝终于清清喉咙说:“那贺喜你了。”
紧跟着又来了句不讨喜的:“不过,还是要尽快生儿子才是。”
罗逾傻乎乎问:“为什么?”
皇帝对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第一九二章
罗逾不思进取地伺候杨盼坐完月子, 杨盼自己都忍不住警告他:“雁门刺史是父汗的老部下, 你也别太轻信,别撒手不管, 万一他们俩联合起来对付你、抢你的兵马,你怎么办?”
罗逾笑道:“我并不傻,雁门内外我都有安插。再者, 现在还没到兔死狗烹的时候, 我父汗最懂用人之道,才舍不得这会儿就把我抛舍掉。”
然后腻歪着她问:“啥时候能碰啊?”
“碰啥?”
罗逾笑得脸上浮一层粉红,用额头蹭她的额头:“小坏蛋, 跟我装傻不是?”
白皮肤就是诱人,杨盼忍不住在他粉粉的脸颊上亲上了不少口水,然后摸摸头说:“我们那儿讲究的人家要坐个‘双月子’,再熬一个月哈, 乖!”
但他们俩哪打熬得到两个月?
晚上罗逾忙完公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