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一楼有些糊涂了,“老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见自己的得意门生被自己两句话绕糊涂,费高章呵呵一笑,显得很是高深,他慈祥的看着费高章,道:“世人皆知陛下猜忌功臣,但又有几人知道,陛下为何要猜忌功臣?”
“这……”张一楼不知该如何回答费高章,心中暗忖,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陛下是怕功臣势力太大,尾大不掉,最后篡夺他的帝位!人主不都是这番心思么?
费高章仿佛能看穿张一楼的心思,他道:“安史之乱以来,天下始有节度使,因节度使统领一地军政,遂逐渐成为小诸侯,不奉朝廷诏令者,比比皆是。安禄山与史思明之徒,为何能祸乱天下?朱温为何能篡位自立,晋王为何能由人臣而为人主?这都是因为节度使权力太大,难以控制。灭梁以来,朝中-功勋卓著的武将,个个都是节度使,他们本就身居高位,又有大功,当此之际,陛下如何能对他们没有顾忌?”
“陛下入主中原之后,为何不趁势夺取天下?固然,大战之后需要休养生息,但更重要的,是陛下需要彻底掌控、稳固新到手的权力!”
张一楼惊奇道:“可陛下未入主中原时,对其麾下节度使,可从未有过如此之深的顾忌啊!”
费高章看着张一楼,目光因为锐利、深邃过甚,而变得有些可怕,“你要知道,晋王与陛下,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身份。陛下是晋王时,节度使叛乱,即便是事成,能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王;而在陛下是陛下之后,节度使再动乱,一旦功成,那得到的就是天下,是九五之尊的帝位!”
张一楼骇然,不敢再往下接话。
“人主驭臣之道,无非平衡二字。既然河东旧臣功勋太大,难以约束,那么为分散这些旧臣的权力,陛下便只有重用伪梁旧臣一途。利用伪梁旧臣,来制约河东旧臣,来达到平衡国中势力的目的,这就是陛下‘猜忌功臣,重用小人’的根由!”费高章语不惊人死不休,“所谓‘赏恶罚善’,不外乎如是。段凝这些伪梁佞臣,如今能身居高位,不是陛下不知道他们的脾性,也不是他们真有什么陛下看重的才能,更不是陛下为他们贡献的钱财所动——天下都是陛下的,天下的财物自然也都是陛下的,段凝他们献上财物,对陛下而言,不过是自家的东西,挪了一个地方而已。陛下之所以用他们,看重的,不过是他们的身份,与河东旧臣完全不同的身份!”
“这,才是陛下当下‘行事无度’的真相!”
张一楼愣在那里,完全忘记了应答,费高章方才的这些话,如晨钟暮鼓,深深撞击着他的心灵,带给他无与伦比的震撼。一阵冷风从窗外吹来,让张一楼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这才骤然惊觉,不知何时,他手心后背,已经全是汗水。
屋中再度沉寂下来,一时间只有炉火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呼呼的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张一楼勉强稳定心神,他道:“老师,如此说来,且先不论陛下此举是否妥当,但至少可以说明,陛下并非就真的沉沦在享乐中,失去了往日的雄心壮志,陛下,仍旧还是那个一战灭梁的陛下!”
“此固然如是。”费高章沉声道,“一楼,为师跟你说了这么些话,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陛下纵情享乐,不理国事,其因为何?”
已经稳住心神的张一楼稍稍沉默,缓缓开口道:“沉迷往日功业,狂妄自大,因而纵情享乐,不理国事,这些,都只不过是陛下打压河东旧臣,提拔伪梁旧臣,平衡朝中势力的幌子罢了。若不如此,陛下此举就太明显了些,必然引起河东旧臣的不满,稍不留神,就可能适得其反,引起河东旧臣动乱。唯有以心性大变为幌子,变得‘昏聩’,再行这些‘昏庸’之举,才不会让河东旧臣看出这事情的真相来,从而人人自危,而抱团生出歹念!”
费高章赞许的点点头,“正是如此。”
话至此处,张一楼长叹道:“陛下初临中原时,常有英明之国策,轻徭薄赋,抚民重农,每有臣子进谏良言,无不应允。后来陛下行事无度,学生每每闻之,深感惋惜,却不曾想,真相竟是如此。陛下固然还是那个陛下,可陛下这番苦心,却是无几人能如老师一样,看得这般透彻了。不集中权力,不先稳固朝政,谈何征战天下?即便是征战天下了,怕是也会功亏一篑;便是征服了天下,也可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张一楼有此感慨,费高章虽然心思清明,却也不免感叹道:“幽州能有如今盛象,半赖李从璟,另外一半,却是靠陛下。只是不知,李从璟在为他的功业感到满意时,是否能够知晓陛下对他的信任?在如今大唐河东旧臣中,除却郭崇韬,就唯独他李从璟,能让陛下如此真诚相待了。只是,李从璟是否能够体会,陛下对他报以的厚望?”
张一楼默然。
屋中再度陷入沉默。
这回,沉默持续的时间更久。
辽东。营州与建安之间的某处。
莫离、桃夭夭带领军情处锐士,奔行在并不如何宽阔的大道上,风驰电掣,马蹄滚滚,在泥泞的道路上留下一地杂乱的马蹄印。
道路上的积雪融化得差不多,道旁林木上的积雪却仍旧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