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益民收到邱枫的包裹是三日前。
他与邱枫是相知数年的好友,常常互邮些本地特产和各种有趣的小玩意儿,所以收到包裹之初并未在意,加之工作正忙,两天都没开拆。
总算清闲一点的时候,他才开了纸箱,发现老友不仅寄来点心,还送了一本《大荒笔记》和三封书信。
一封是邱枫的情况说明,另一封是吴锐的致意,还有一封是作者晋桐的投稿信。
吴锐是什么人,项益民相当清楚。
几年前刚刚大学毕业,他便在《帝京日报》找到一份好工作,当上了记者。
那时华解不显山不露水,行动温和,经常搞些和平抗议,街头宣讲。由于他们提出的议题大多很有噱头,极具新闻价值,项益民被报社指派专一对口负责,多次采访这个小型组织。
在一年多的接触中,他渐渐了解到华解奉行的思想,逐步对大同党、社群主义、铁血同盟会、进步党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不自觉的认同起对方的理念。
日子一长,他与华解这群年轻人就成了朋友,结下了深厚的私人友谊。
后来,他的大学学长余芥子拿到上海轮船公司老板钱家福的一笔投资,创立了《品报》,邀他南下共谋一番事业。他思虑再三,答应了学长邀请,离开帝京,来到松江。
这一走,未必不是幸事。因为仅仅一年后,三大案就爆发了。华解诸人锒铛入狱,项益民躲过一劫。
政治风云的变幻,未能改变他们的情谊。吴锐一封信至请求帮忙,项益民根本不需要考虑,自然非帮不可。
至于晋桐此人,底细他也清楚。
项益民相当关注三大案的审判,且与邱枫一直有书信往来,华解的成员名单,他了如指掌。当他看到判决书里多出一个“窝藏罪”的流放罪犯,立刻明白,此人是被牵连的无辜者。
那么,帮助晋桐发表文章,未必不是一种补偿。抱着这样的心理,项益民翻开了《大荒笔记》。
开始的几篇,确实让他有些失望,题记还算有意思,正文就写得干巴巴的。
好在文字通顺,主人公又是一帮流放者,切入角度十分新奇,让读者对他们的命运牵肠挂肚,还是能够吸引人读下去的。
看到第五篇《狩猎》,感觉大不相同。这一章写荒野上的狩猎,趣味横生,文笔也有了很大提高,尤其最后一句拔高立意,看得项益民心中五味陈杂。
文中写道:“这片土地虽然荒凉,我们宁愿歌唱!”
面对整个社会的排斥、帝国政府的无情镇压,他们与其呻吟,宁愿歌唱!
换一个几十年来用滥的词就是:青春无悔!
他们,真的无悔吗?
“也许是我太过浅薄,不能理解他们信仰的坚定。可不无悔又能怎样?不无悔,荒凉的青春向何处安放?无怨无悔或许是他们维护自尊的一面盾牌吧?”项益民轻轻翻看这一页,继续看下去。
《暴风雪》、《马与狗》两篇格调更加愉快,读起来也很轻松,直到他读了第八篇《牺牲》,许晶晶之死,眼眶忽然湿润了。
原来,那些帐篷里煮肉、逗狗玩闹、连诗对句、教小姑娘数学课、缝棉裤把裤子补成圆筒之类的趣事,不过是苦中作乐,真相是他们距离死亡很近,一不小心就会失去生命。
晋桐说,“她的青春永远不朽”,你们当真如此以为么?
项益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再往后翻,越读心情越好了起来。
若说前几章表达的情感有些不自觉的刻意,再往后,无论是作者的文字还是书中一干角色,给都给人“风轻云淡”的感觉。
无论是《渔获》的激动,还是《麦收》的兴奋,文字间都展现着一种恬淡的中和之美。哪怕是《夏虫》带来低落与沮丧,《狼祸》造成李剑通之死,作者悲中含愤,仍是哀而不伤。
流放者从未被一时的快乐蒙蔽,也绝不会沦落到在痛苦中挣扎。
他们是华解,是坚定的革命者,是硬骨头,是一群打不垮的人!
正因为书中有这样一股子“精气神”,《大荒笔记》才吸引着项益民不惜熬夜反复读了三遍,并在次日亟不可待地推荐给主编!
余芥子看完晋桐的投稿信,没有多说什么,要回了那本《大荒笔记》,打发项益民出去干活,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直读到中午。
午饭时间,他拉着项益民到四马路“杏花楼”吃广东茶点。
两人选了个二楼靠街的窗边座位,闷头一阵吃喝,余芥子忽然说道:“晋桐不介意我们删改,那就改吧。交给你成么?”
“没问题!”
“流放者这个大的身份前提可以保留,但是,任何可能让人联想到华解的线索都要删掉!”
“明白!”
“还有一个问题……”
“大佬请讲!”
“书里面很多次提到自制弓箭,明明就是枪!非说什么弓箭,写得跟武打小说一样,简直掩耳盗铃!这个必须改,都改回枪!”
“……不妥吧?流放者持有枪支是违法行为!”
“所以这是我们的编辑为了艺术完整性所作的修改,跟作者无关!”
“大佬就是大佬,有担当!那——连载就放到下一期?”
“不。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
“晋桐信里不是说了么,他还有本诗集交给东方瑟的印书馆了,咱们就等到他诗集出版之后……”
“借东风!芥子兄好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