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随着官团北上,探查玉漕矿场的复兴重建,已旬月有余。官团在十多天前就已全团南返,但团上却独缺了安抚使。她曾貌似不经意地问起一位参团官员,那官员语含冷讽地说:「当家的兄长早早就与我们脱队,独来独往的,偏要去那脏矿场上,跟那众低下的矿工『请益』。堂堂安抚使要体恤爱民,谁管得上啊?」
她的眼珠子心思不宁地转着,想了很多。他留在玉漕做什麽?他见了什麽人?问了什麽事?看过什麽?查知了什麽?为什麽迟迟不回来?甚至是──他是不是在北方病了,痛了,羸弱得动不了身,却没人知道,只能无助地留在北方养病──毕竟她回来後,都把他吃菸的瘾劲看在眼里。
念头转到这儿,寻奴再是一震。
她赶紧握上毋言的手。
「和我说话,毋言。」她脸色苍白地说:「和我说话!」
怎麽回事?为什麽她会担心起那个男人?如今的她,根本不会有这种心情才是。有人在搞鬼吗?有人在她应该狠毒至极的心肠里添了什麽进去吗?她歇斯底里地想,歇斯底里地否认方才那乍然一现的柔软念头──她憎恨这柔软,就是这柔软曾经让她一无所有!
她不心软,对谁都不心软!她一声一声地在心里喊念道,抓着毋言的手越发的紧。
毋言听话的,在她手上写起字来:「回去。」
她瞠着眼看向他。
「回玉漕。」他再写:「你说的,都结束了。」
回玉漕,把自己关在寻家的大宅院里,那个男人就再也侵犯不了她了。
「对,对,毋言。」她强牵着嘴角。「好方法,好方法。」
可她却没回答毋言,回去或是不回去?现在或是再等一阵?她低下头去,藏着她矛盾的表情。
就这样,回去了吗?
为何她心里又冒出了那近似拉扯的遗憾?
是遗憾什麽?遗憾手没下得重,让他来个灰飞烟灭?甚至给他偷个空隙逃了出去?还是……
从此,不再与那男人见上一面?
作人的烦,烦得让人一夜生出白发三千丈,就是在这折人的矛盾上。
毋言没等到她的答案,有点急。就他来说,他当然讨厌寻奴继续待在这是非之地,稷漕不但是权力的是非之地,也是感情的是非之地,这段日子,他是看到的,用这双寻奴赐给他的眼睛看到的──她被拉扯,被太多力量拉扯,尤其是出自她自己的力道,下得最重。如今,她的仇都复完了,她不需要再留在这地方,被自己的良知与慾望磨擦折腾了。
他也跟着低下身去,想看清她的表情。寻奴知道他的意图,又把目光调回去,看着窗外。
毋言又执起她的手,写了好几次「回去」。
寻奴再转回头来看他,脸色与眼神都已经是冷硬的。
「我会回去,毋言。」她冷冷地说:「但我要亲眼看他倒下,才会回去。」
毋言暗暗地倒抽一口气。
他想起那个男人对他咬牙蹦出的一句话──
你怎能容许她把自己的手弄脏?!
他也想起了,寻奴要对那肃家主母下手的时候,他曾慌慌张张地拉住她,殷殷切切地求过她──
回去!
因为那男人说了,他会制裁这恶人,根本轮不到她出手,染脏自己。
寻奴那时看他的眼神,就跟此时一样,连回答,都如出一辙。她对他说:「我会回去,毋言。但我要亲眼看他倒下,才会回去。」
其实,他厌恶那个叫肃离的男人,理由再简单明确不过,因为他曾占有过寻奴,曾伤害过寻奴。可现在,他终於读懂了,他为何总是用那痛彻心扉的眼神,注视着寻奴。
因为,寻奴一直在用仇恨伤害自己。她不是寻越、寻培,或是那些她誓言要报复的恶人,那些人的心打从晓事以来,就已经是硬的。可寻奴的心曾经软过,曾经软过的心,又怎能负荷那些复仇过後笼罩过来的阴影?
毋言也无言了,因为慌,安静了下来。船舱的气氛一时寂寥了。
寂寥中,寻奴继续望着江,让自己盲目地专注在一个无谓的波光上,或是隐在人声之下那浅浅的、带着些微韵律的涛声,使思绪抽空,有个余裕,镇下那阵揪繁。
然而这片涛声,又在她脑海里引出了什麽。她分神探了一下,一震,竟是早上那场洪涛爆发的梦魇──一个孤女,没了亲人,在岸边哭,在地上恨,恨意撑起了她的世界,恨意让她活了下来,恨意重构了她的生命──可忽然,一个影子闯了进来,快步靠近她,想对她说话,涛声轰烈,她只隐约看到他的嘴型。
一发现自己现下竟努力而刻意地要回想那影子的嘴型,寻奴惊得赶紧打住,妄想将这引出的思绪塞回暗处,一切却促不急防──
她认出来了。那个影子对她说:
……等我。
你得等我。
啪地一声,像爆裂的巴掌,寻奴猛地将窗帘拍上,不想再看到大江。
这妄动,自然又让毋言担心地缠着她。
他有些强硬地拉平她的掌,写着:「回去,回去,好吗?」
她表面平静地说:「会,一定会,但不要急。」
心里,却几近疯癫地对着只有她看得到的源头喊:「没有用!没有用的!不要再靠近我!不要再妄想温暖我!我不需要!我不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