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他,唯死战耳。”
一字一声有如金石铿鸣,回荡在满目灵幡之上。彻骨的痛楚与悲怆被死死压抑在了身体最深处,唯有紧抿的薄唇与微红的眼眶,隐隐约约泄露了一丝情绪。
种氏子,沂。
无他,唯死战耳。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又慢慢睁开,从老仆手中接过长剑,一点一点地站起身来。
老仆侧身退了两步,微微佝偻着身体,慢慢跪在灵案之前,花白的鬓发被微风吹散,用既沙哑且沉闷的声音说道:“属下,恭送少将军。”
那是种家先祖,从太.祖手中接过的剑。
数百年来,雪白的剑身上,沾染过辽人的血、西夏人的血、金人的血……
戍我边关,卫我河山。
长河饮马,黄沙为葬。
灵堂之上白幡翻飞,微风低低呜咽着如同悲歌泣血。至亲的音容笑貌在眼前一一闪现,最终只凝成滞重且昏暗的四个字:满、门、皆、灭。
他抬起头望着暗沉的天,腰间佩剑发出了叮当的微鸣。
一如杜鹃啼血,一如琴音铮铮。
力战,身陨。
朱漆大门半遮半掩着,少女帝姬静静地倚在门边,无言地望着他。
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深深凝视着她,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生疼。
“帝姬都瞧见了。”
——种家的人,结局永远只有一个,那便是,力战,身陨。
“请恕臣……无法侍奉帝姬南行。”
——无法许给你一生一世的诺言,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天会战死沙场。
“先时,承蒙帝姬垂怜,允臣白首结缡之希冀。”
——如今,连守你一生一世,也变成了奢望,遥不可及。
“还盼……”
——盼你,另、择、佳、婿。
他几度张口,却始终说不出这四个字来。他瞧见帝姬静静地望着自己,眼中渐渐透出些许怜惜。他晓得帝姬素来聪慧,也晓得帝姬善于体察人心。想必帝姬……想必帝姬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很好,很好……
他紧紧握着长剑,眼眶又微微红了几分。纵然胸口沉闷得几乎喘不过气,却依旧直挺挺地站着,未曾表现出半点哀伤的情绪来。满府的灵幡翻飞如雪,少年一如青松直.立,半点不曾弯折,却令人忍不住微微心疼起来。
“别说了。”
她上前一步,伸臂想要抱住他,却被他微微侧身避了开去。
“帝姬。”
种沂艰难地开口,艰难地转过头去,嗓子哑得难受。
“帝姬千金之躯,理当谨慎守礼,莫要让臣,毁了帝姬清誉。”
这个人啊……
少女帝姬垂下了头,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你明知,我不介意。”
“帝姬……”
——别再说了。再说下去,他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恐怕会就此,轰然崩塌。
“你明知我一向胆大妄为。”
“帝姬!……”
——不要,不要再说了。
少年紧握着冰冷的长剑,踉跄着退了两步,微微侧过头,深邃的眼睛里,隐约又有了几分湿.意。
“你们都说,我是神女。”
“帝……姬……”
——哪里是什么神女,不过是个爱笑爱闹、爱在人前摆出一副从容之态的狡黠少女。
——黄河之水泛滥的那一夜,你分明茫然且无助地,伏在我怀中,痛哭流涕。
少年握着长剑的手微微颤抖,紧抿的薄唇隐约褪去了血色。
“那么,神女怎会怕死?”
“柔……福……”
——可我怕!
——怕我有朝一日长眠万里黄沙,只留下阖府的灵幡与冰冷的灵位。大宋对女子极为苛责,就算贵为帝姬,一旦守寡,也要一生孤苦无依……
——我怎可、怎可……
“够了……”
他仰起头,暗沉的天已经微微有些朦胧。祖父说种家男儿流血不流泪,祖父说想哭的时候,仰头看天,便不会哭了……
不知哪一天,他便会血战黄沙,追随祖父而去。
如此残破之躯,不当……不当耽误了帝姬。
“少夫人!!!”
灵幡深处忽然传来老仆嘶哑且惊惶的尖叫,紧接着,府中所剩不多的仆人全都聚集了起来。有脸上带刀疤的、有断了胳膊的、有胸前伤口尚微微渗着血的……全部,全部都是曾经征战沙场的老兵,主将故去,便追随而至。
方才的老仆一瘸一拐地走来,手中捧着三把带了血的短剑,沙哑着声音,对种沂说道:
“三位少夫人说,未亡人之身,只会拖累于您,不如就此,追随夫君而去。”
三把染血的短剑,三位自尽的未亡人。
都是幼时看顾自己的长嫂,都是曾经随夫征战沙场的女将……
种沂一步步走向老仆,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短剑的剑柄,声音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以战礼,送葬。”
悲伤到极致,便是沉默无言。
痛到极致,便是彻夜的冷寂。
全新的棺椁又添了三具,满目灵幡如同寒冬中纷飞的大雪。种沂穿着白衣,在灵堂中整整跪了三日三夜。老仆沉默地提着食盒来了又去,蹒跚的脚步声在雨夜中分外清晰。
满、门、皆、灭。
从未这般真切地感受过这四个字,从未这般真切地感受过彻骨的寒。
种家的天,在这一刻,已轰然倒塌。
老仆说少夫人们都是笑着离去的,因为整整三个月以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