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醒握天下权,醉枕美人膝。——你我还够不上。大丈夫志在四方,做一番大事的痴心倒是有的,将来回到家乡,一个礼拜能来逛一次,就算享福了。可是北伐是困难重重,知道哪一天才是回家之日——解甲归田呢!”李民魁说:“是呀。魔障虽多,却都比不上共产党。这好比孙行者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里,实在是个心腹之患!”张子豪同声相应地说:“可不!现在军队将领里面,都知道‘一个党、一个主义’的真理!”杨承辉见他们越讲越不成话,就用拐肘碰了碰李民天,然后对张子豪说:“表姐夫,想不到你们孙文主义学会的英雄豪杰,却跑到荔枝湾来反对共产党!该玩儿的时候就玩儿吧。如果真是一个党、一个主义,人们挑选哪个党、哪个主义,还是很难说的呢!”张子豪叫这年轻人抢白了几句,心中老大的不高兴,但又不好怎样,便只是用鼻子冷笑一声作罢,表示不予深究的意思。
到了下午,太阳落到屋脊后面去了的时候,周炳才精神饱满地回到三家巷里。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棵白兰花的树苗,有三尺来高,上面是绿叶婆娑,下面树头还带着泥土,用干禾草扎得好好的。他把那棵树苗斜斜地靠在枇杷树下那张长石凳旁边,又不敢碰着它的枝叶,自己脱去白斜布学生装,只穿着一件白色运动背心,坐在旁边,对着它发呆。一会儿,他自己对自己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要是叫我拿一块生铁烧红了,打出一棵这样的白兰花来,我还好办得多!可是这是一棵活的白兰花!白兰花呀,叫我拿你怎么办?”正想着,胡杏拿着一个马口铁畚箕出大街外面倒垃圾,回头顺便走过来看看。她用手珍重地逗了一逗那棵树苗,说:“好壮的小苗儿!”周炳不怎么在意地瞅了她一眼,没说话。这时候的胡杏,又和三个月前给他敬酒的胡杏不一样了。三个月前,她还是一个肮脏顽皮的小孩子,这时候,她忽然长高了许多,整齐了许多,长条条的好身材,一头乌黑黑的头发,一张浅棕色、微微带黑的莲子脸儿,虽然才不过十二岁,已经有了几分成人的模样。她笑着,又没敢放胆笑。她那浅棕色的眼睛望着周炳,好像两粒燃烧的火炭。后来她说:
“炳哥,你要种树呀?”
周炳点点头说:“是呀,我要种树。”
她又说:“那你还不种?”
周炳说:“对,我这就种。”
胡杏笑着,不肯走开,还笑得比刚才放肆。周炳觉着她是看穿了自己不会种树了,就说:“小杏,你在家里种过地么?我在你们村子里给何五爷放牛的时候,你年纪还太小,后来就不知道了。”她没有说话,只用鼻音甜甜地、短促地唔了一声。周炳说:“好极了。你给我帮个忙怎么样?”胡杏一面点头,一面说:“行。可这个时令种树,不准能活。”周炳说:“那有什么法子?我专门挑的这个日子!可是,你看咱们把它种在哪达好呢?这儿成不成?”他说着,用手指一指他座位旁边的草地。胡杏摇头道:“不成!哪有把白兰花栽在枇杷树下面的?慢说有东西把它盖住了,长不成;要是真的长大了,你看它不把你的枇杷树撑坏了!这玩艺儿,你知道它长的有多高!”后来商量来商量去,就定下了在周家和陈家交界的地方。她还说:“和枇杷树还是离得太近了。不过也没法子。再往南,又要碰着那盏电灯了。”一定下来就动手。一动手,就显出了她的非常的才能、热心和熟练。她一下子就把铁铲、剪刀、铁桶都寻了出来,又立刻动手刨了一个约莫一尺见方的坑,倒了一桶井水进去,等水渗完了,才铺上碎土,把白兰花树头轻轻放了进去,又用剪刀剪断了包扎的干草,就连那些草节儿一道用土填紧。她简直把这当做一桩最要紧的事儿,全心全意在干,汗水流过那微微带黑的脸,沁透了那退了色的黑布衫。她真是里手。那灵巧的动作,那准确的手势,那浑身的劲儿,把周炳看得都给迷住了。他像个呆子一样,叫一桩,做一桩,也不过是提一桶水,拣拣碎石子罢了。栽完之后,周炳蹲下去,在树苗的周围拍成了一圈隆起的土棱子。胡杏就笑他道:“你弄这个干什么?正经寻几根篱竹来,四面c一c,免得人碰它要紧!”周炳果然寻了十来根篱竹来c上了,又对那棵小小的白兰花低声说话道:“但愿你绿叶长青!”这会儿胡杏又变成个顽皮的孩子了。她歪着头,眯起一只眼睛说:“你和它说话干什么?它难道是个人?”周炳严肃起来道:“谁说不是?她是一个人。她离开这个世界一年了。可是她一定还活着。你看这棵白兰花就知道。花活着,她就活着。不会错的。”胡杏装出懂事的样子在深思着,想了一会儿,就恍然大悟地说:“是了,是了,我知道了。你说的谁?你说的桃姐,是么?”周炳说:“就是她。今天是她的忌日。自从她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把我的幸福也带走了。留下给我的只有这么一点孤独,烦闷。”胡杏不理解地说:“她死了,你不另外找个人?”周炳摇摇头说:“哪里有她那样好的人?”胡杏说:“在咱们这三家巷里,还找不出像她那样的人?”周炳说:“不要说三家巷,就是全世界,也找不出像她那样的人呢!”胡杏抿了抿嘴说:“唔?不信,不信!”说完就走开,拿起铁畚箕回家去了。他们在下面种白兰树,没想到陈文婷在三楼北边的阳台上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