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川在盆里冲上热水,伏羲点燃了蜡烛。蒲川让伏羲在床边坐下,挽起袖子慢慢给伏羲洗脚。伏羲撑着手臂,等蒲川偶尔抬头时,相视而笑。
神仙在躺椅里晃晃悠悠,一个人影从院子外进来,无声无息地穿过院门,如无遮拦。神仙没有动静,炉子里的艾草静悄悄地燃着。
道士随手弄出了一把凳子,他有隔空取物的好本事。道士把椅子在神仙旁边放好了,坐下去,舒了一口气。
桂花树叶沙沙地响,道士半晌才开口:“爹,你回来了。”
这话声音不大,传到神仙的耳朵里却像惊雷炸响,他猛然睁开了眼睛,一双异色瞳华光透亮!在这样的眼睛前,连天上的团月都要暗淡三分。
冰川塌陷,堰塞贯通。混混沌沌的记忆涌上来,越来越清晰,最后浮出了水面。所有的悲伤都决堤而下,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
神仙坐起来,散着满头苍苍的白发,泱泱的情绪在他一双眼睛里交错,长眉墨黛,像是他曾经看过无数遍的河山。
夜里突然寂静下来,星月有光,黛蓝和深紫的颜色在天幕上氤氲开来,高远似洪荒。
神仙看着道士,撇着眉眼笑,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是啊……爹回来了。”
道士抿唇,没说话,伸手把神仙抱住,轻声说:“爹,有一天晚上我梦到你了,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
神仙默然地哭,他终于知道自己忘记了谁,他忘记了自己的儿子,他忘记了尔雅。
神仙曾有个妻子,名字叫霾昭。神仙爱上了她,帮她打下了天下。霾昭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名字就叫尔雅。
神仙永生不死,但霾昭寿命有尽。万里阳关终须一别,霾昭在春江水暖的时候死去了。神仙回到北海,抱着自己的羲和刀,在冰层下长眠。
尔雅去游历人间,人间的风土人情皆姿色可惜。尔雅去青城山,做了一个道士。他曾磨出了长生的丹药,将其洒在了碧海蓬莱,多少人趋之若鹜,却徒劳而归。
“爹,我们的家被毁掉了。”道士淡淡说起,“我把你封在羲和刀中带出来,混乱中落入了东海,所幸之后被有缘人捡到。”
“毁掉了”神仙问,他看着尔雅的眼睛。
尔雅别过视线,安然道:“现在这个世界,只剩下人间了,什么天国魔界,通通都没有了。我当初到人间来才躲过这一劫,现在,我们算是上古唯一的余脉。”
“那你娘呢?”神仙问,睁着一双眼睛,泪流满面。
“爹你忘了吗?我娘葬在山脚下。我回去看过了,那是个春天,竹外桃花开了两三枝,几只野鸭在春水中嬉戏。娘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早就带不走了。”
神仙颓然,撑着膝盖,双手插进发里,闭上了眼睛。
她死了多少年了当初两个人打下的天下,现在一并也没有了。他还剩下什么呢
当年岸桥谁家女,策马当歌有何求。有何求?举杯将进金樽酒。
“爹,人间的北方有冰封的大海,还有一个氏族,他们的首领,世世代代都叫乌罕那提。”道士说,“爹,去北方看看吧。”
神仙沉默了半晌,喃喃道:“乌罕那提……霾昭。”
“爹,还记得你的姓名吗?”
“我本名伏羲,但我不喜欢伏羲这个名字。我叫燕池故,池鱼思故渊。”
道士微微笑了,伸手摸了摸神仙的头发,冰凉凉的。
伏羲褪了衣裳躺下来睡觉,蒲川摸摸他的头,在他额头上亲一下。蒲川给他掖好被角,坐在床沿陪他睡觉。伏羲一手抓着蒲川的衣袖,一边聊着天,聊着聊着就睡熟了过去。
蒲川悄然笑一笑,起身去吹灭蜡烛。却不想眼梢忽地瞥见一个转瞬即逝的人影,从半开的窗外一掠而过。
蒲川心惊,推窗往外看去,漆黑的人影翻过篱墙,消失了。
下一瞬,气流荡起,架在案上的长刀不见了。蒲川翻出窗,把长刀背在背上,拉起风袍来遮住脸面,关上窗户之后追着人影而去了。
广陵王府的格局很复杂,俯瞰过去是个八卦阵的图案。很多地方的屋宇惊人地相似,若是不懂得的人,进来了就要在里面转悠到死。
前面那个人影形色匆匆,蒲川在屋梁上跳跃,用大树和花木来掩蔽自己。蒲川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偶尔往下方望一眼,看自己已经到了哪一卦。
忽地蒲川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个人,好像是故意在引着他往什么地方走,每次蒲川找不到他人了,下一瞬又准确地出现在前方的巷子中。
正想着,黑影刹那消失了,蒲川悚然,环顾一下四周,轻轻落在地上。正当蒲川环视四周准备找路回去时,两道人声突然从另一头传来。
蒲川瞥见摇摇晃晃的光影,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墙上。蒲川紧紧贴着墙根,看那团光晕慢慢移过来,心脏紧紧地跳着。
“王爷,这回中秋是个好机会,您可千万要把握住啊。”一人说,声音有些老迈,虽然可以放低了,但依旧铿锵。
随后是王爷低声的笑:“梁老爷多费心了,本王自有打算。本王那小侄儿,迟早要从王位上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