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颜猛可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从细小的缝隙里打量着火筛的脸。
火筛陪着笑,心里却泛起极度的不舒服。
他一直很不喜欢伯颜猛可看人的眼神,对爽直豪迈的蒙古人来说,眯起眼睛看人是很不礼貌的,给人城府阴沉的感觉,仿佛被一条毒蛇盯上,有一种遍体濡湿且冰凉的悚然感,不寒而栗。
“花当和明廷勾结?”伯颜猛可的笑容很冷,像帐篷外的寒风。
“是。”火筛小心地答道。
“火筛,蒙古人的胸怀应该比天空和大海更辽阔,我视你如兄弟,长生天在上,兄弟间不能有隐瞒,你告诉我,为何花当和明廷的钦差要杀你?”
火筛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将那晚欲杀钦差,却被明廷钦差后发制人的经过说了出来。
伯颜猛可笑道:“这么说来,此事是你火筛失败了,而你不甘心失败,对不对?所以你感到羞辱,于是决定发兵攻打明廷的城池和朵颜部落,对不对?”
火筛垂下头,心中有些震惊。
在这位睿智的黄金可汗面前,他觉得自己任何小心思的逃不过伯颜猛可的眼睛,这个人似乎生来便应该继承成吉思汗的汗位,他拥有可汗应该具有的一切品质。
伯颜猛可接着笑道:“可是火筛,我最亲密的兄弟,我为什么要出兵帮你?我鞑靼部兵强马壮,但我为什么要为你的私人恩怨而付出部落青壮的生命?火筛。这件事本应该是你郭勒津旗的事,而不是整个鞑靼部落的。”
火筛忽然抬头。急切道:“可汗,朵颜的花当和明廷已结盟,这件事您知道吗?”
伯颜猛可淡然笑道:“草原上有明廷的探子,明廷的边镇城池也有我的探子,这件事早已传遍草原,我怎能不知?”
“既然可汗知道,难道可汗便眼睁睁看着朵颜部像个反复小人一样投入明廷的怀抱?”
伯颜猛可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眯得更狭细了,目光透出一丝好笑的意味。
“火筛。我刚才说过,兄弟之间不仅要亲密,还要坦率,你的话激不起我的仇恨,因为我部落里成千上万活生生的战士不容许我的激动来葬送他们的生命,蒙古人有蒙古人的规矩,我不反对出兵帮你。但我们要按规矩来,你说呢?”
火筛失望地苦笑数声,道:“什么都瞒不过可汗,好,我愿意为可汗的慷慨而付出代价,凡我所有。必不吝惜。”
伯颜色猛可哈哈大笑起来,端起了面前的金碗,金碗里满载白色的马奶酒。
…………
…………
火筛走出黄金大帐时一脸肉痛,伯颜猛可的强大令他忍不住膜拜,然而伯颜猛可的贪婪也令他心惊肉跳。
目送火筛出帐。跨马离营而去,伯颜猛可脸上露出了常见的森然笑容。
一名千夫长匆匆入帐。
“伟大的可汗。明廷辽东和宣府兵马有异常变动……”
“说。”
“辽东总兵官李杲集结麾下四卫共计三万军士,于西拉木伦河畔摆开阵势,半月前与明廷皇帝派出的钦差发生交战,明廷钦差也调集了宣府两万边军,朵颜部一万骑兵以及他直属的八千仪仗官兵,此战一触即止,明廷钦差逼降李杲,收编辽东三万边军,八天前,李杲被钦差于辽阳城中枭首示众,辽东都司三十余名官员和将领人头落地……”
伯颜猛可沉默许久,然后嘿嘿冷笑:“看来明廷终于容不下那个比毒蛇更恶毒的李杲,痛下杀手把他除了,不过这位明廷派来的钦差倒是大手笔,能把桀骜张狂的李杲逼得阵前投降,还敢同时砍下辽东都司三十多个官员将领的人头,这人可不简单,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秦堪,是明廷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京师里担任锦衣卫指挥使,年纪虽二十出头,但为人阴险。”
伯颜猛可点点头,将这个刺耳的名字死死记在了心里。
“派人召集各部落首领,每个部落出一千人,日落前在我的大帐外集结,入冬之前,让勇士们的刀刃饱饮汉人的鲜血吧。”
“可汗真打算答应火筛的请求么?”
伯颜猛可冷笑道:“明廷与朵颜结盟,以后朵颜卫便成了明廷抵御我们蒙古铁骑的缓冲地带,他们的开平,广宁,辽阳皆可化守为攻,花当这个数典背宗的小人,还有明廷那个眼光毒辣,手段更毒辣的钦差,这二人纵然火筛不开口借兵,我亦必出兵除之!”
正德元年十月,大明钦差秦堪结朵颜,诛李杲,整肃辽东官场和卫所功德圆满,终于准备回京了。
十月底,赶在北方寒冬到来,大河冰封之前,秦堪选了一个好日子启行回京。
辽阳城内万人空巷,人头攒动,隆隆的鼓声里,仪仗的旌旗迎风招展,猎猎摆动,辽阳城内新任的大小官吏和将领齐聚城门,送别朝廷钦差。
时已是辽东巡抚的刘平贵和辽东都司总兵官魏杨为首,副总兵叶近泉和一众文官武将亦在其列,众人笑容或谄媚或敷衍,一一与秦堪拱手而别。
叮嘱刘平贵好好为皇帝守牧辽东之后,秦堪又与叶近泉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诸多事宜尽在不言中。
两声礼炮鸣响,钦差仪仗缓缓启行出城。
辽阳城外,花当领着十余名蒙古汉子恭立于吊桥外,见秦堪仪仗出城,花当等人纷纷下马,直至秦堪与他告别之后,花当犹不肯走,骑着马跟在仪仗后面,跟了一路又一路,神情颇为失望。
秦堪倒无所谓,一路装着糊涂任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