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辞道:“经书上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有尘埃’。”
金蕊蹙眉道:“伸手。”
含辞未来得及思考,手已经伸了出去。
金蕊打了他手心,含辞疼得缩手。
“小和尚,不准拿你们和尚那一套来教我。”金蕊睨他一眼,转身便走,他是不会留下来跟小和尚一样住在这种地方。
他才走到门口,身后传来“嗒嗒”的声音,含辞一边敲木鱼一边反省自己的过错,口中念念有词,一字不差地落入金蕊耳里。
这个小和尚,还在因为误吃了肉包子的事自责呢。言语之间,全是责怪自己的说法,完全没有怨到金蕊身上来。
他低低地笑了声,心道,真是个呆和尚。
含辞敲木鱼敲了大半夜,后来迷迷糊糊地犯困睡过去了,天才蒙蒙亮,他又醒过来,借着熹微的晨光抄经书。
他没有守住戒律,照理说已经做不成决明寺的弟子了,柿霜也跟他讲过,没守住就不用回寺里了,丢人。
含辞放不下,他想要在考核期结束后回寺里,拜别师父和师兄,在决明寺的大佛跟前,跟着师兄们诵最后一回经,叩最后一个头,上最后一炷香。
含辞走好远的山路去化缘,他原先是有点怕羞的,化缘的时候不好意思看人家眼睛,总是将头垂得很低,耳根都有点儿发红。
所幸他遇上的几位施主都心善又亲切,他化了小半个月的缘,渐渐从容了许多。
街上的十里朝颜发过几次寻人的消息,含辞听了好几回寻自己的,还有几回是寻老婆的。
一日夜里,含辞诵了经,才袱里,忽然听到哒哒的脚步声自外头传来。
脚步声很整齐,但却不像是一个人踏出来的。
门上的破洞漏进来一大片朦胧的月光,光斑上挤进一个人的影子。
含辞拿了地上生锈的烛台,点起一支蜡烛,这一星幽黄烛火勉勉强强照得周围清晰了些。
“嘎吱”的声音拉得老长,寺庙的破门被徐徐推开,夜风忽地袭进来,含辞瑟缩了一下,手中的蜡烛悄无声息地灭了,一缕白烟飘过他的额头。
含辞再次将蜡烛点起来,火光亮起的时候,一张红白黑三色交替的脸腾地出现在他眼前,含辞呼吸滞了一下,手上一抖,因为倾斜,烛台上的蜡烛险些掉下来。
好在他很快回过神来,稳住了蜡烛,借着烛光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这是一张涂满了油彩的脸。整个脸抹着白色油彩,眼皮上涂了很厚一层的黑色,嘴唇抹得鲜红,一个夸张又诡谲的笑容自嘴角一直延伸到脸颊接近耳朵的地方。
是一个化妆成小丑模样的人。
她缓缓地咧开嘴笑,一排牙齿在鲜红油彩的映衬下显得白森森。
含辞将烛台放在案上,双手合十,向她作揖道:“施主,小僧失礼了。”
小丑收了笑容,没说话,慢慢地走到了一旁。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他们隐在黑暗中,默不作声,小丑走的时候,他们才跟在后面。
这显然是个训练有素的戏班子,三人走路的步调都一模一样。
小丑在空地上生了一堆火,火光将周围映得亮堂堂的,面上的油彩浮起一层油亮的光。
地上铺了一层棕红的毯子,鼓声摇铃声哐哐当当响起,小丑一手拿着盘铃,一手持着手摇鼓,来回晃了两下,站在旁边的两个人缓缓走到了毯子上,他们身后的墙面上映出两个巨大的影子,含辞此时才看清他们的打扮,一个男相一个女相,皆身穿戏服,面上妆容精致。
他们缓缓朝含辞行了个礼,他这时才发现,二人身后的小丑手中牵着数根细丝,她一弄一收间,着戏服的二人舞姿翩跹。
彩衣飘舞飞旋,人影相依相随,含辞看得入了神。他晓得这是木偶戏,早些年他还很小的时候看过一回,他记得木偶戏里的木偶没有这样大的。
小丑咿呀开嗓,戏腔缠绵,两只木偶随着她的唱腔起舞,火光映在画着浓妆的木偶脸上,身影绰约间,也映在偶尔露出的小丑那张永远画着笑容的脸上,分明是三张看不出情绪的脸,随着舞姿,衣袂翩翩抬袖低首间,竟生生流淌出些不明意味的情绪来。
含辞听清了几句唱词,唱的是“似这般冷冷清清无人陪,悲悲戚戚候人归,倒不如莺莺燕燕无年岁,痴痴傻傻由支配……”
他还听见“多情总被无情恼,无情偏要做多情……一身彩衣一生裁,一点红妆一心醉”。
舞与曲相得益彰,俱是哀戚婉转。
一道拉长的影子投射在扬尘的地面,含辞转头的时候,看见他踏着月色而来,栀黄的衣衫浸染凉凉月光,左眼底下的小雏菊闪着灼眼的光。
金蕊将含辞衣领一提,扔到一边,坐在了他的蒲团上。
他饶有兴味地看戏,一手撑着下巴,凤眼微眯,唇角淌出丝丝笑意,若有若无。
不过片刻,他的眼神便落到含辞身上,小和尚看戏看得专注,像在读经文一样。
“小和尚,木偶好看吗?”
含辞没有转头,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
“木偶和金施主,哪个好看?”
金蕊随口就问了这么一句,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含辞转头呆呆地看着他,那双眼里火光跳跃,眉目之间,好看得不可方物。
师父常讲,出家人不打诳语。
含辞道:“金施主好看。”
金蕊听到这意料之中又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