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知谁奉命来杀自己,谁便必然会成为无数人的生死大敌,他在李相面前哭到几乎气绝也不敢接过可以杀死自己的毒/药,最后被以命相胁才不得已接了这个烫手的任务,转过身便想尽办法弄来了另外的半粒金丹,好让自己能死得舒服一些。
黑与白,在他身上奇妙地融合成为一个整体,以哪一面示人,只在他一念之间。
“萧易,是个好孩子。”王忠嗣轻轻叹息,“开始我只是因韦公遇难自己毫无作为而心怀歉疚,因此想加以补偿,才善待萧易,但是这个孩子所作所为,让我想起当年的自己。”他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怀念,好像想起了很多很久远的事情。
“很多人都曾像他那样纯粹过,但后来都变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这其中也包括我。”王忠嗣自嘲地一笑,“我希望他能一直这样下去。”
他凝视着容襄:“这个世上,萧易真正放在心里的人并不多,你,别伤了他。”
这是王忠嗣最后的嘱托。
他去的时候,明明已经被毒/药折磨得不成人形,但始终目光清明,举止有节。
到死,他也没有死在榻上,临终那一日,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扶着容襄的肩头走到门外,面向东北,面向大明宫的方向拜了三拜,尔后,含笑而逝。
苟利国家,死生无悔。
可惜,节帅拼了性命要保护的,终于还是失去了。
如今的大唐,已被战乱折磨得不成模样。
节帅为此付出了那么多,千千万万将士为此付出了那么多,哥哥……容襄心头泛起一股酸涩又甜蜜的滋味,又在心中轻轻呼唤了一声,哥哥。
哥哥,也为此付出了那么多。
可是他们付出的一切,似乎都没了意义。
他们的皇帝,可耻又可笑的,逃了。
抛弃自己的子民,逃了。
仓皇失措。
前一天还在召集百官商议如何抵抗,表现得大义凛然,当晚就悄悄的连夜逃了。像丧家之犬,完全没有一丝一毫大唐帝国君主的气度。将那么多毫无自保能力的人,丢在即将陷落的长安城。
当皇帝不再保护他的子民,当帝国的军队已经失去战斗的动力,当每个人都只想着逃跑的时候,长安城中的普通人尚能扶老携幼举家逃难,深宫中那些人,那些柔弱又美丽的存在,那些被娇养到大,甚至连逃跑都做不到的笼中鸟,面对叛军的铁蹄,要怎么办?
别人,他不想去关心,但里面,有他的阿姐。
他已经提前送走了阿娘。在颜真卿败退灵武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便当机立断,派人将阿娘送往青州。
阿娘当时还不愿意走,兵荒马乱,哪里都不如帝都安全,晋城公主如是说。
容襄连劝都不劝,一杯mí_yào灌翻阿娘,便连夜送出了城。
可是他自己还不能走,长安,还有他的阿姐。
阿姐还在宫里,虽然皇帝对这些妃子毫不在意,但一入宫门深似海,再要出来,难比登天。
容襄真的找不到甚么理由将阿姐接出宫,更找不到甚么法子把天子的嫔妃堂而皇之的送出长安。
容襄得到安禄山起兵的消息其实很早,甚至比朝廷接到颜真卿的奏报都要早。
他开始只是担心阿爷,担心萧易。毕竟阿爷镇守青州,对于安史叛军西进是强力的掣肘,叛军一定会想尽办法将青州打下来,而萧易……他在河北,在安史叛军横行的河北。
河北平原郡太守颜真卿,与其兄颜杲卿一样,都是安禄山所辖地区的官员,安禄山领十几万叛军自范阳起事后,河北诸郡或逃,或降,颜氏兄弟秘密联络,兄长颜杲卿诈降,颜真卿在平原郡闭城坚守,是大唐在河北最后的孤城。
萧易,当时就在平原郡。
朝廷无能,武将纷纷向安禄山投诚,颜真卿作为一介书生,却站了出来。他不仅仅坚守平原,还派出人四处号召,很多之前被叛军攻占的城池在感召之下纷纷杀掉叛军头领,易帜,最终形成将近三十万的河北义军,颜真卿被推为盟主。
河北的义军成为安禄山军队与范阳之间的一根刺,存在于安史叛军的后方,阻断了叛军粮道,颜杲卿还趁安禄山不备,攻占太行山至关重要的井径关,使叛军不敢直扑潼关,进逼长安,大大拖慢了叛军西进的步伐。
但是,他们争取来的时间,朝廷并没有好好利用。
安禄山的军队迅速回击,擒住颜杲卿和他的儿子,割舌、剁手、挖眼、斩首,颜氏三十余口喋血。
同样残忍的手段,在叛军攻占东都洛阳之后又出现了无数次,他们甚至将誓死不降的洛阳官员都砍了头,血淋淋的首级送往平原郡。
这是威胁、是挑衅、是震慑。
颜真卿亲自祭拜,誓师!
萧易献计献策,在义军泰半是新军,缺乏足够训练的不利条件下,于河北博平郡魏州附近的堂邑与叛军决战,大胜,一举收复魏州,义军声威大振。
短暂的胜利冲昏了玄宗的头脑,他强逼此时驻守潼关的哥舒翰出关迎敌,去主动打退叛军。
明明只要死死守住潼关天险,待其他勤王军队会合,便可对叛军围而歼之,但是玄宗不想再等。这场战乱对他而言是一种无法忍受的耻辱,他迫不及待的要立刻消灭这些胆敢挑衅天威的人。
一日之内,连续几道制书发往潼关,哥舒翰明知必死,却只有含泪领命。
二十万大唐军队殁于此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