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赏气急败坏地把遮鼻子挡眼的头盔一掀,转身往后看了一圈惊道:“陛下!卫裴你……怎么还没走!”
“都说了衡文门走不了,”又一人跑来,竟是身披缟白丧袍的宋琅,“薛丞相点来五百家兵,赵阁老带人在城内安抚百姓,杨全武与户、工二部在清点剩余物资与兵力……”
“轰隆——”一记火炮炸响在耳边,不远处哨楼当即被轰塌一角,众人脚底一晃趔趔趄趄扑向墙根儿。
宋琅袖中掏出一枚黑不溜秋的钮印:“陛下!魏淹留让臣将此物交予卫大人,称鸿都府有暗道通往城外,请卫大人携鸿都令牌前往开道,魏淹留还说请陛下也……”
非银非铁的蜉蝣纹玄黑钮印——是“蜉蝣”的暗道。不是魏淹留想让我走,是良王。我扶着垛墙根儿:“别说了。卫裴去,疏散部分官员和百姓,注意不要引起骚乱争抢,听香山上架炮怕不是为了轰不夜坊,姜鲸!再加派人马上山!”
“是!”
“还剩多少兵?”我匆匆往身上套许长安捧来的铠甲。
“内城四门各一万,加上城中各处散兵统共不过五万,羌人光铁骑兵少说也有十万,”薛赏再次拉满长弓,从垛口望出去,“还不算重甲步兵、战车阵。平安营、徐疾麾下晋王旧部、燕王军残余兵力,连悯州赵朔部下所有人加起来不过剩下七八万,臣刚才私自做主命他们不必蹲家门口看笑话,掉头回去打羌贼老窝……”
“你!”宋琅没走,闻言怒指薛赏,“假传圣令!”
我忙道:“算了。这样也好,抽羌人釜底的薪去,也绝了城中守军盼别人来搭手的念头,只是不知这令能否顺利传到。西良二州民兵调令刚发出去,也不能指望,咱们……”
一波裹着火油的巨石弹轰轰隆隆从天而降,薛赏一把将我推开,宋琅身无片甲手无寸铁,肩膀登时被四处迸飞的碎石渣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
“大人!”一满头鲜血的士兵爬上城楼,“门快破了!”
“报——赤……赤水闸失守!津口守军是……是否撤回内城?”
薛赏一脚踹出去:“废物点心!哆嗦个屁!撤回来不是让你们逃命的!宋琅!”
宋琅伤口裹到一半被薛赏一个大活人丢过去又砸出一股血花:“……”
雷电不知何时停了,黑不透光的夜幕中翻滚着看不见的密密浓云,沛然雨气打脚底带着凉意的青砖上丝丝浮起,夹杂着一二分夏末时的草木甘甜,剩下的全是令人口鼻麻木的血腥烽烟味儿。薛赏把自己那把鸡零狗碎挂玉拴穗的宝剑劈头盖脸砸给宋琅:“你不是武状元吗!这队兵给你,去鸿都府,出城!”
宋琅皱眉,然不及说话,薛赏一转脸不再理他。前队弓箭手被一波火石砸成肉泥,后队挪开尸体立即补上垛口,脚下传来城门被敌军一寸寸撞开的沉重吱呀声。薛赏一面搭弓,一面高声喊道:“臣请陛下壮我军心――上城楼!”
我再一次爬到常武门城楼最高处,点亮满楼灯笼火把。
垂目只见垛墙前薛赏单手扣上自己的铁面甲,另一手举着又不知从哪儿捡的大刀:“全军听令!开城门――迎战!”
“……”我一个没站稳差点摔下城楼,薛王八这是什么操作?
全军将士连着对面羌人都懵了,看形势说话开城门那不叫迎战,叫迎敌入城!
然而只是片顷愣神,城门吱吱呀呀闪开一条缝,我军将士列队鱼贯而出,天空突然又炸响一声惊雷,狂风暴雨卷地重来,烽火狼烟霎时全被扑灭,天与地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轰——”厚重的城门在瞠目结舌的千军万马面前、在咬牙吞血的疲兵累将背后,又訇然闭合!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无屯粮、无援兵、无退路,鏖战半月,五万守城军终于全军覆没。
秋凉来得猝不及防。
年轻的朱勒踏上我大兴的城楼,丢给我一颗脸罩普通士卒铁面甲、盔下却佩系三品大员朱缨玉瑱的人头。
大概是因为娶了大兴的公主,朱勒也会说一口流利的大兴官话。他褐发金眸,有些像先前来乐乎台和宋琅茬架的那个羌使,比他弟弟阿蒲奴健壮,比他弟弟的侄子胡齐尔阳光,笑时红口白牙,鼻梁驼峰处纠出一撮肆无忌惮的褶子,声音大得跟须弥寺里和尚撞大钟似的:“哈哈哈,你就是那废物皇帝?听说你们兴人讲究气节,你身为皇帝,为什么还活着?”
我佯作镇定地弹了弹肩头落灰,扒拉开身边最后几个兵,躬身捧起地上那颗头颅:“大兴人不只讲究气节,也讲究屈伸。”
手中头颅双目未闭,轻蔑而倔傲地睨着我。
“哈哈哈屈伸?”朱勒大笑不止,一扬手“啪”地挥鞭,“劳烦你屈尊,把这颗脑袋吊到那根旗杆儿上,伸出去给大伙儿开开眼!”
薛赏头颅骨碌碌滚出几步远,我用袖角擦了擦手上血痕,再次捡起他,哆嗦着抚合他的眼睛:“……对不住啊,薛卿,委屈你一下。”
朱勒身后一群羌人兵将哄然大笑。
“大王,去皇宫……大官绑在……”
“搜城……女人和珠宝……”
“立即运走,回去……达玛草原遇袭……向西……南方良王和越王……”
我听不全懂,但薛赏听得懂。我捂住薛赏的耳朵,抹去他眉骨上被鞭尾扫出的血痕:“没你的事了,别听。”
“老子叫你吊起来,没他妈叫你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