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害离家时他还没这么慌乱,因为子承父业天经地义,继母可以暗害他,却无权剥夺他的名分,那个家终究是属于他的,随时都能回去。谁想人有旦夕祸福,运有百六阳九,皇帝老儿一挥手就将一个兴旺了数十年的家族连根拔起,荣华富贵转头空。
再也回不去那个锦衣玉食的家。
再也看不到温柔的姨娘儿。
害他的人死了,爱他的人也死了,他好像一下子与世界切断联系,只影似飘蓬,无根无依了。
彻彻底底的孤独令他穷极惶恐,从家财万贯的大少爷到一无所有的孤儿之间这段落差仿佛断崖绝谷,他一时接受不了,所以停留在哭泣状态,借这件无意义的行为消磨漫长恐惧的时光。
陈抟等人理解他的苦痛,体贴地留他独处,赵霁哭了半晌,一件东西轻轻打在背心,回头一看,是一个芭蕉叶裹成的小包,里面装着一块豆沙糕。
他睁大一双泪眼东张西望,没见着人影,扯开喉咙喊了几嗓子也无人应答,寻思:“这会是谁送的呢?莫不是过路的好人见我可怜,拿糕饼哄我?可我现在伤心欲绝,哪儿是一块糕饼能够抚慰的?郁闷中吃了只会生病,不如拿来祭河神,帮他祝祷好运。”
想罢扬手将豆沙糕投入江中。
那人大概不甘心,片刻后又扔来一个小包,这次换成了蜜饯饼,比之前的豆沙糕贵重美味,赵霁的好奇心膨胀起来,拿起饼闻了闻,眼珠咕噜一转,又使劲抛向水面。
他这时是故意引那人现身,果然不久后第三个芭蕉叶包飞来,是比蜜饯饼更昂贵的松子糖,赵霁见周围依然没动静,便要重复刚才的投掷动作,对方抢先射出一枚小石子击中他的胳膊,松子糖甫一落地,树丛里钻出一道白影,抢到他跟前拍拍拍三个耳光摔在脸上,打得他鼻血横飞,眼冒金星。
“混蛋,这么好的糕饼也敢糟蹋,我看你尽在作死!”
商荣粗声大骂,抽完耳光又拧他的脸,赵霁已许久没见他这么火大,情知自己触了他的大忌,捂住脸挣扎狡辩:“你一声不吭躲在一旁,我怎么知道东西是你给的,万一有人下毒怎么办!?”
“呸!你当自己的命多金贵呢,杀你比弄死一只蚂蚁还简单,犯的着浪费上好的点心!?”
商荣生气不是没道理的,这些点心是他昨日在太白楼酒宴上得来的,准备攒着慢慢享用,见赵霁伤伤心心哭个不停,就捡了些自己舍不得吃的精致果品哄他,觉得直接出面很难为情,才用了隔空投递的法子,不成想这小子不识好歹,竟一股脑朝水里扔,教他如何不恼?
他本是一番好心,赵霁也不见得不领情,眼下却被他的暴脾气弄得面目全非,成了施恩招怨的态势,赵霁吃痛不过,怒气激涌,一把抱住朝他肩头狠命一口,牙齿穿透单薄的夏衣刺破皮肉,直达骨头,商荣大叫一声,一脚将其踹入湍急的江水,一个急浪打来,转瞬盖住赵霁身影,久久不见浮起。
连绵的漩涡很快吸尽商荣的怒气,他沿着江岸奔跑呼喊,苦于不识水性无法下河救人,以为赵霁会命丧水底,心窝顿时盖满悔恨的冰霜。
正要去找师父,十几丈外的水面冒出一颗湿漉漉的小脑袋,开始有章有法地划水。
原来赵霁自幼在锦江边长大,常伙同街上小儿到江中摸鱼捉虾,练得一身潜泳浮游的好本领,眼下还没到洪汛季节,锦江水势平稳,他一个猛子扎入波底,游向江心,爬上一处裸露的滩涂。
商荣见他平安无事,忽然一个趔趄,这才发觉自己双腿俱已酸软,不禁又急又气,朝那边喊嚷:“臭小子,给我回来!”
赵霁挨打的脸已肿起老高,气急败坏吼叫:“回来给你打死吗!?你是我什么人啊,凭什么对我这么凶!”
“你先回来!天快黑了,打算在水上过夜吗?”
“我就不!你打了人就完事了?先给我道歉!”
这时三个大人闻声赶来,陈抟见赵霁游到了河滩上,与商荣隔水对骂,便大致猜出情由,出面哄劝:“赵公子,都是商荣不对,贫道会教训他的,你大度点,别跟他计较啦。”
赵霁委屈得眼泪花花,蹦跳发怒:“陈掌门,您这徒弟是个活夜叉,打人行凶数他最强,我就是有弥勒佛的肚量也招架不住!”
陈抟按住商荣,低声嘱咐他不许再开口,抬腿走向江中,落脚时竟不入水,好似白鹭掠过江面,踏波跃浪地缓缓走向河滩。
赵霁听过达摩祖师一苇渡江的传说,眼见陈抟将神话变为现实,惊奇接管了整张脸,当陈抟闲庭信步来到跟前,哪里还敢撒泼哭闹,赶忙低头垂首,敬畏地欠身致歉,任他抓住胳膊飞回岸边。
陈抟脱下自己的长衫披在赵霁肩上,神色肃穆地命令商荣过来道歉。
商荣不情不愿向赵霁赔了不是,但语气僵硬,颜色铁青,毫无诚意可言。
陈抟责令他从头来过,并警告:“若再桀骜不驯,为师就要罚你了。”
商荣被迫重新道歉,这次态度端正了,却偏要画蛇添足地在句末补充一句:“反正你就快回唐门了,我以后再不用看到你这讨人厌的坏小子,这次只当便宜你吧。”
陈抟的训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