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怔住了。他没有想到楚留香会这样对他说话,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赶他走。他知道楚留香此刻最需要的是朋友的安慰和理解,但他刚刚说了一句话,就被这么生硬地拒绝了。

楚留香似乎也发觉了自己的无礼,慢慢地摸着鼻子道:“我……我不是在和你生气,只是……你走吧!”

花满楼却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微笑。他的笑是那么纯净,那么温暖,就像一束明亮而不刺眼的光,一直照到人心里去。

他笑着道:“你这不是故意要赶我走么?我偏不走。”

这一回轮到楚留香发愣了。他也没想到花满楼会用这么轻松、这么开朗、甚至带着点无赖的语气回答自己,仿佛自己方才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似的。

花满楼继续道:“你心里有气,自然是要向朋友撒的。我若是走了,你向谁撒气去?”

他语气淡淡的,就好像这件事是天经地义一般,楚留香却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讷讷道:“对不起,我……”

花满楼重新握住了他的手指,真诚地道:“用不着说对不起。朋友之间,永远都不用说这些。我只希望你莫要再自己生气,这件事本就不能算是你的错。”

楚留香隔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就算让我再选一次,我肯定还是会那么做。我们都知道,只要她不死,我们必然无法逃出来。我总不至于因为坚持不杀人的原则,就丢掉自己的性命。”

花满楼的眉梢跳了跳,他听出楚留香话中的自嘲和无奈。的确,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又是面对着那样一个恶魔般的对手,保住自己的命,岂非比迂腐地坚持原则、反而死在对方手下要好得多?

然而他也知道,楚留香想的远不止这些。

“不杀人”是楚留香为自己定下的原则,在这个一言不合、拔刀相向、杀人不眨眼的江湖,非常不合时宜的一个原则。不止一个人嘲笑过楚留香的坚持,但他都不以为意。

花满楼能够理解楚留香,只因他同样认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因此没有人能凌驾于他人之上,任意判决他人生死、收割他人的性命。

但他也知道,在这个江湖里,坚持这一点有多难。

楚留香的原则可以被看作他自己的一个癖好,却无法为更多的人所接受,更不要说效仿。在这一点上,他完全是孤独的,孤独地坚持着他认为正确的事,就像坚持着这个江湖中最后一股清流。

所以他不能打破这个原则。一旦打破,他就失去了坚持下去的立场。就算别人不知道,他自己也会觉得,自己已和那些杀人如麻的江湖人没有什么两样。

“不一样!”花满楼突然开口道。他的话并不是继续楚留香的前言、而是继续着自己的思路,所以楚留香微微怔了一下。但他还是有些激动地说下去。

“你和他们……永远是不一样的。你并非因为掠夺生命而杀人,也非因为判决恩仇而杀人,你只是为了求生……”

楚留香苦笑起来,善意地拍着花满楼的手背,叹道:“你以为我没有这样劝说过自己?……也许不是不可以杀人,而是杀人要有正当的理由……然而什么才算是‘正当的理由’?对无花来说,为了获得权势而杀人,难道不算是正当的理由吗?”

“但他……”

花满楼只说了两个字,就猛地明白了楚留香的意思。他并不是在说,理由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恰恰相反,他觉得就算打着“正义”的旗号,也不能够任意剥夺他人的生命。

因为正义的人一样会受人蒙蔽,受历史的蒙蔽,从而做下罪恶滔天的事。

对楚留香来说,“杀人”并不是应该由“一个人”来完成的行为,赋予人生命的是上天,那么生命也该由上天来收回。

这是一种法则。

代表上天这种法则的,应该是法律,不是哪一个人。

花满楼明白,其实楚留香自己已想得很清楚。他和柴玉关联手杀掉石观音的事,也许可以算是生死关头不得已的举动,也许连法律也会免除他们的罪名,但他仍然承担着杀人的责任。

就是这责任令他无比痛苦,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立场。

于是花满楼也重重地叹了口气,面向着楚留香的方向,郑重道:“那么从今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楚留香似乎愣住了,沉默着不说话。

花满楼道:“你会因为杀过一次人,就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以后也不再遵守你的原则么?”

楚留香肯定地道:“不会。”

花满楼的嘴角,渐渐勾了起来,那是一个明亮而欣悦的笑容,他就像是能够看到楚留香的脸一般,深深地望着对面微笑。

然后他道:“犯罪之人尚且可以改过自新,你为何不能继续坚持你认定的事?难道大和尚吃了一次荤腥,就不容于佛门,必须还俗了么?”

楚留香还是没有说话,但目光已变亮了,看向花满楼的时候,就满满地带着感激。花满楼似乎能感受到那种目光,轻轻动了一下,脸却有些红了。他又笑着说了一句话。

“你是楚留香。”

楚留香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所以他终于也笑了起来。他笑着点头道:“我是楚留香。”

会冒险、会犯错、会失败,但无论什么时候也不放弃的楚留香,不推卸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永远向前看的楚留香。

只因他是楚留香,所以他的心中永远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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