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重新就坐和弦,把海山操末段弹完了,余音渺然,更觉苍凉无尽,一时推琴起立,笑对宝钗道:“这可要听姐姐的阳春雅奏了。”宝钗笑道:“你这一说,我更弹不下去了。人说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我岂只三年没弹,只怕连工尺都记不准呢。”宝玉笑道:“姐姐,你在家里还这么客气,说给谁听哟!”宝钗推托不掉,只可就案试抚,她是弹惯了的,虽然搁下多时,到底与生手不同,渐渐琴和指协。黛玉细听,她弹的是:
山遥遥兮海水深,美人天末兮思同心。感所思兮何许,佩幽兰兮盟素襟。
歇了一会儿又弹道:
望太虚兮为乡,驾飞鸾兮从子翔。之子所居兮云阿桂堂,银河渺渺兮风露凉。
黛玉一面听着,悄悄地说与宝玉。宝玉字字领略,微笑道:“这第二叠意味更深,太虚为乡,不就指的咱们这里么?我虽不大懂琴理,也觉得她做得好。”黛玉道:“别尽着说话,且听她怎么接的。”一会儿又弹道:
昔之遇兮何郁骚,今之遇兮心陶陶。惠而好我兮招我游遨,情耿耿兮天月高。
宝玉听黛玉不说了,笑道:“这词意分明指的是你,就看出你们俩的情分了。”黛玉道:“这里头也有你呢!”宝玉道:“我听着真有趣,就是骂,我也爱听。”黛玉微笑道:“你这话就是外行,琴曲里哪有骂人的。”又听她弹道:
生生死死兮双缠绵,天上人间兮永相怜。永相怜兮共怀抱,情衷如环今千万绕。
黛玉听完了,忙向宝钗道:“此情相与,惟我两人。等我闲了,也谱一曲奉酬,以志永好。”宝钗站起来说道:“这是前儿晚上独坐无聊,随意自写的。今儿还是头一次试弹呢。”黛玉命紫鹃将雪梨茶沏来,和宝钗一面喝茶,一面闲话。
宝玉问道:“云妹妹的事姐姐问了没有?”宝钗笑道:“若没问,怎么来回话呢?她说起妹夫姓林名成璧,也是一个秀才。老太太大事前一天过去的。”宝玉笑道:“这倒好,他也姓林,别和林妹妹是一家罢。”宝钗笑道:“你说的是笑话,外头真有人说他是林姑老爷同族,还承继给姑老爷做儿子呢。”黛玉道:“这是哪里来的话?我们家几代单传,连过继的都没有,我还配有兄弟么?”说着眼圈便红了。
宝钗道:“妹妹,不是我说你,到底还是心眼太窄。这有什么伤心的?姑老爷成了神道,江淮人家,谁不称道此事呢。”又问宝玉道:“史妹夫的事你托谁办?”宝玉道:“只有秦老大最妥,他和地府书差都熟识,只要准知生卒年月,就查得着。如今有了姓名,更好办了。明天就请他去一趟。若找着了,就接史妹夫同来。你告诉云妹妹,在家里听喜信吧。”宝钗道:“我把这话告诉云儿,她感激得了不得,还不住地掉眼泪,我见她怪可怜的,林妹妹托我带的话,倒不好意思和她取笑了。”
宝玉笑道:“咱们要说正经的了。我有个好玩意等着你呢。”宝钗道:“不是那新造的飞船么,居然造得这么快。”宝玉道:“这是谁多这个嘴,我要叫你希罕希罕,说穿了,就没意思了。”黛玉道:“老太太再三嘱咐我,不许你再坐,你还不收了么。”宝玉笑道:“我好容易造成了,还不让我玩玩,等玩够了才收呢。别看老太太这么说,过天请她老人家坐上一回,就放心了。”正说着,麝月、金钏、芳官、藕官等都来见宝钗。另有一番说笑,方把话截住。
麝、钏等走后,晴雯、紫鹃又进来服侍钗、黛二人洗脸卸妆。宝玉只歪在一旁,笑嘻嘻的瞧着她们。黛玉笑道:“姐姐不许你闹她,还不到那屋里早些歇着去。”宝玉扑的一声笑道:“咱们昨儿晚上怎么说的,你又来扯后腿,谁能听你的哟?”说得黛玉也笑了。紫鹃侯宝钗卸妆已毕,趁空回道:“金钏儿求求姑娘,明儿宝二奶奶回去,派她送了去,借此看看她娘和她妹子。我想也是她的孝心,姑娘应许了她吧。”黛玉道:“她去一趟也没什么,只是宝二奶奶还得住一两天才走,你叫她听信就是了。”
晴雯问宝钗道:“我听说袭人又回来了,可是真的?”宝钗道:“说起袭人也可怜。那姓蒋的过去了,没留下一个大钱,她一个人在外头,也没法子过,情愿进来当个老婆子。如今补了老陈妈的缺,在怡红院做点零碎活,还要受秋纹、碧痕的闲气。哪里不养闲人,她究竟是服侍过二爷的人,养她一辈子算了。”说着,拿眼瞟着宝玉看他什么神气。宝玉却只当没有听见,倒是晴雯说得大方道:“一个人太兴头过了不是好事。好原先在怡红院是什么分儿,若不是多走了一步,除了奶奶们就要数着她了。如今折了志气,情愿当老婆子,这也就够她受的,还挤对她做什么?。”紫鹃铺了炕,见宝钗、黛玉无话,便同晴雯退去,各自歇息,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宝玉先起,至贾母处打个照面,忙即往寻秦钟,告诉他林成璧姓名,及生卒年月,又亲自写信给阎王,说明此事,托其招呼。一面叮嘱秦钟道:“这封信且带去,若底下查着了,就不用再递。你到那边瞧着办吧。”提另又写了禀帖,给祖爷爷、爷爷请安,并托秦钟带去。秦钟受了宝玉重托,当天便动身往阎都去了。宝玉回园,先至芳草坪,将飞船备妥,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