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夸父追日的神说,人间天上,口口相传而今。几度沧海,几度桑田。风物易变。
死过一回的周牧,可以借助那场幼稚的冲突,突破内心一时的渴盼。可千年之前的释家,却早已将人心的六欲七情定性为不可度别的轮回。
毋宁说,这样的断论,是精准的。一个人,如果长生于蒙昧,甘于世事羁绊,不求睁眼。虽然少却了许多领略世间真、善、美的慧悟灵敏,只一双浊眼,愚蒙憨痴,飘摇寄托于世。但却不能不说,其一生所得,不可谓之简单富足。
常见庸人自扰,可恰是自扰,犹能解脱。而那些困于纷繁,为天地所拘束者,则往往出拔无望。
芸芸众生中,如若出落卓绝,鹤立鸡群,这孤傲一鹤,难免不对鸡舍的腥臭,苦恼萦绕。
冥冥孤高多烈风。周牧的世界,看似回复平常。但那出于生死尚不能断却之痛,郁结内心,耳目所感,又岂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童所见所思,所欲所望?
一双慧眼明物,见得这世间真切。可到头来,欢喜心,全然无踪,徒剩下,诸多难以言喻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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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不知何时何地,但见那孤舟,横立在深涧阔溪之畔,撑渡的蓑翁,早不辞而别。暮雨纷纷,晚色,又匆忙入眼来。
周牧孤身一人,遥对那楫橹全无的扁舟,早已横渡之志全无。
内心,只那份深层的孤单,翻涌而来。
他知道孤独一词,最是周平远,喜爱挂在嘴边。可周平远,到底还有那么多的回忆,不管是悲欢喜怒,不管是阴晦明媚,总是他的人生,是他的一路行来,点点滴滴。是他的所有真情挂住,感悟沉积。每逢艰难时节,尚有梦回往昔的去处。
但是周牧呢?遥遥回首,空荡荡,一片白茫茫大地。
这世间如此之大,只能村托着周牧的渺小与卑微;时光如此漫长,只能说明周牧的匆忙与短暂。
可能人心,皆是如此。对于感知不到的世界,总要充满了无比的新奇,但一朝实际领会得,又全是寞落空欢的失望。
越临近深刻,越出乎于缥缈!
周牧,就在这明知是梦的梦里,守着眼前孤舟,冷对深沟巨壑。
他在等,等一如既往,身后的人来。这人,或许是周平远,或许是杨慧文,等他们中的任一人,唤他回去,助他醒来。
也确实,这世上,除了这二人,谁又还会在乎他,在这春潮带雨晚来急的当口,上穷滴落下黄泉,那般急切的找寻着,将他从茫茫迷津的沉沦边沿,急迫的呼唤,呼唤他……
魂兮来归!
周牧静静的站立着,就这般,过去很久,可这一次,他却再没有听到身后的呼喊。他内心的失望有之、凄惶有之、苦涩有之。
或者,终于是到了放手的时刻了吗?连周平远和杨慧文也不再来了吗?
一念而起,无知无觉中,眼泪下来。
他不甘的回头,想再看看来时的路,如果可以,梦境能在此刻让他一睹故人,也算稍有宽慰。
可这一回首,他知道自己错了。映入眼帘的,不是周平远,也不是杨慧文,是吴萍。
瘦小的吴萍,一身白衣,就那样静静的立在他的身后。眼中泛着无比的柔情,慈爱光辉,默默的守望着自己的孩子。
周牧在刹那间完全怔住了。很多年过去,他的梦中,从未出现过吴萍的身影,那是她的母亲,也是他在这个世上最难面对的人。他只知道自己的潜意识中是这样的羞愧,本能的总想着回避她的出现。吴萍,是他最想要将之彻底遗忘在彼岸过去的人。
可是,越挣扎,越深陷。
周牧怀着复杂的心情笑对母亲。他看到吴萍举手唤他,便也忙忙的靠近她去。可那道身影,却未肯等他临近,便已转身前行。
周牧,紧紧的跟在她的后头。亦步亦趋跟随她慢慢走过,他也想多靠近一分,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总是他进一步,吴萍便远一步,他退一尺,吴萍便短一尺。俄而,周牧领会这其中的意思,也便不再有过多强的求了。
初时,眼前风貌,还依稀可辨,是此生故景。
再稍后,只见一片黑山白石,山路崎岖,远行愈发艰难。那山水间,色泽单调,非白即黑,民居散落,也毫无章法可言。遍地里,圈养的家禽牲畜,来往悠闲,毫不避生。
虽是一番小国寡民的风貌,但到底,不见一人,生气冷淡。
再过一山,面前豁然开朗,青山流水,缤纷五彩,绿杏桃红,错落点缀着。此番光景,虽依旧人气全无,但映入周牧眼帘,到底心怀亲切,几分宽阔伴着倦怠已油然而起。
吴萍依旧没有止步,只自顾着匆匆前行。到得一条大河,骇浪惊涛间,只见几处高山落石稳稳立在那湍急河流里,飞浪翻溅,震耳欲聋。吴萍起足轻点,一跃而起,已稳稳落在那江心巨石之上。
便此刻,她始才回头来,含着笑,凝望着驻足江畔的周牧。
周牧见那恶浪翻涌,心中已生畏怯,此时,犹只遥望着高处翩然独立的母亲,心中也难有什么言语再向她倾述。明知此别,便空余眷念之情,各自阴晴,另有圆缺了。
一念及此,不觉中,那滚滚热泪,又到了眼里来。
吴萍洒然一笑,微微颔首,再无话语。神色虽显落寞,但到底,是洒然从容。只看她衣袂翻飞,起止间,如飞鸿踏雪,折身而去,虽数步,却已天涯杳杳。
周牧再抬眼望时,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