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子实快要小学毕业的那会儿,个子已经很高,并不是因为他过早发育,而是源于基因的那点奥秘,即便他从记事起就没有亲眼见过爸爸,也可以从爷爷高大的身形推断出自己会长到什么程度。相比别的男孩一个劲地渴望长高,他反倒希望自己长慢些,以免在班级里太显得突兀。不过这事由不得他,他似乎每一天都在长高,裤脚、衣袖都迫不及待地往高处缩,为此,他被班主任特批不用再穿那套根本就绑不上身的校服。
每当夏子实要买衣服,基本都是由姐姐或好朋友陪着一起去的。小时候,他和姐姐的衣服都是奶奶从大卖场淘回来的,大多是大红大绿的喜庆颜色。相比姐姐,夏子实更早地提出要自己挑衣服的想法,大概是从四年级起——四年级时,他忽然就不怎么爱淌鼻涕了,开始渐渐懂得收拾自己,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拒绝被套上花花绿绿的大花袄了。最初,是与奶奶一起去大卖场挑挑拣拣,后来,渐渐学会了去小镇上的品牌店买些自己喜欢的运动服。脚长手长的他穿上侧面印着竖线条的运动裤时,显得精神抖擞,更加挺拔。
为此,每当叔叔带着一家子来作客时,都要扯着大嗓门调侃他几句,大致是说他长大了爱打扮了之类的。每每听到这些,夏子实总会挠挠头,脸色微红。
对于叔叔,夏语墨和夏子实都不擅长与其相处,虽是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叔叔每次来去都如疾风闪电一样,只要不是在饭桌上喝个酩酊大醉,就会撇下妻儿,夹上公文包,挺着大肚子自顾自地跑了,仿佛有很多单生意要去处理。有时,甚至会将年幼的夏伶俐放在爷爷家的木门前,用洪亮的嗓子打声招呼便跑了。
他的嗓门可真是大的惊人,与爷爷一脉相传,但少了一点爷爷嗓音中的浑厚,多了一点呱噪。他一般不与夏子实和夏语墨说话,只要一开口,大多都是叫人哭笑不得的玩笑话。他有时会戳戳夏语墨臂膀上的两条杠标志,戏说:“墨墨大班长什么时候变三条杠哇?”有时候会盯着夏子实因皮肤过薄而易泛红的脸颊,明知故问:“阿实的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是不是做什么坏事啦?”有时,他喝醉了,会说出更多匪夷所思的话来。
玩笑话用上最大的音量来播报,着实让人觉得讨厌。
叔叔也爱调侃爷爷,有时问他老人家今天有没有像上回那样把同一种药吃两遍,有时告诫他不要多吃某些食物,易引发老年痴呆,有时戏谑地嚷嚷:“老爷子,可别存折放哪儿都忘啦,到时候当垃圾卖了,白白便宜了外人。”
爷爷总是坐在躺椅里笑,偶尔举起大大的手掌,一边比划一边发表看法,像个长官。
但叔叔似乎并不在意爷爷说什么,他只是一遍遍地重复他的陈词滥调,关于“存折”、“房本”的戏谑之词说了一遍又一遍。随着夏子实和夏语墨逐渐长大,叔叔来到爷爷家的频率越来越高,一屁股坐下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他几乎每次都要喝个烂醉,时常抱怨自己生意场上的失意。夏子实和夏语墨年纪小,尚且听不懂叔叔话中的意思,但是讨厌叔叔的情绪也随着他发酒疯的次数而叠加。
一个初夏的夜里,叔叔携着一家子来作客,一如往常般挺着大肚子,全身金光闪闪。当时,夏伶俐已三年级,一进门便奔到了夏子实的房里,要与他一起玩新买的游戏机。
夏伶俐玩得尽兴之余,又跑到夏语墨房门前,把脑袋探进了夏语墨的屋子,问她在做什么。
发现夏语墨扭伤了脚,正躺在床上看书,夏伶俐便扭着小屁股走开了。
饭后,夏伶俐又和夏子实一起挤在小客厅里边看电视边玩游戏机。爷爷家里的电视机非常小,远不及夏伶俐家的色彩鲜艳、功能齐全,且放置在高高的五斗柜上,看起来很累人。但是,姐弟两个从小都看这台电视,对它的感情可不一般。在隔壁屋写作业时,只要听到电视机“噗”的一声,紧接着听到爷爷沉重的身子坐到太师椅上发出“吱呀”的声音,姐弟两就觉得特别安心。但当听到这两个声音颠倒顺序出现时,他们若还未做完作业,就不免慌乱起来,因为这表示爷爷看完电视打算去睡了,爷爷睡了,夜一下子就会静得可怕。
夏伶俐的游戏机是快餐店的儿童套餐搭卖的产品,黑白电子屏上,俄罗斯方块源源不断地掉落下来,每一次操作都会随之发出“滴滴滴”的声音,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电视的声音、游戏机的声音、屋外大人们的聊天声音、碗盏杯瓶轻碰的声音……交汇在一起,唯独夏语墨呆在房里静悄悄的。
突然,窗外的庭院里碎了一个玻璃制品,应是一只酒瓶,随之,一直充斥在耳中而渐渐成为背景声的男中音一下子高了八度,三个孩子不约而同地朝窗口跑去。
夏子实看到叔叔的背影,用“肥头大耳”形容他最合适不过了,他的后颈上堆叠了足足三层肉,剃了平头的脑袋就好像是靠这三层肉糊在硕大的身躯上的。他伸直了粗壮的左臂膀,直指着爷爷,金手链在他腕子里亢奋地晃动摇摆着。夏子实听到他响彻云霄的质问:“老头子,你这样做公平吗?”
他堆满肉的侧脸凶神恶煞,红得像是吞了个刚点燃的炮仗。爷爷坐在他的左手边,默默不语。八仙桌的另外两个位置上,分别坐着婶婶和奶奶。只见婶婶低着头,似乎将自己抽